番外六 二

　　又是一年暖春，林如筝看着书房美榻上闲坐读书的自家夫君,面上带着笑为他缝制春裳,心里却是一片凄苦。

　　成亲二十余载,她如何不知他的性子,愈临大事反倒愈能沉得住，便是生死关头也能嘻嘻哈哈的,可对亲友却是看得最重,这几日自家长子一散值就跑到内院来腻着,早已出嫁到王府的长女也三不五时就回门子,小儿子外学武,想必也快回来了吧……

　　更别提日日午后打着商议政事的名头聚外书房里那一干至交好友，不过……

　　他黏着最多的,还是自己。

　　成亲这些年来，他一直东忙西忙的，几次出征不说，即便是京里也是常常要替皇帝打理六部要务，二十几年下来，除了吏部没敢沾，礼部去的少，几乎成了其他四部的常客，不过忙归忙，只要是他京里，总都是要腻着母亲、自己和孩子们的，逢年过节的，一家也可团聚，自从四年前卫氏夫殁了，他便更加恋家，却还总是不得闲。

　　她也曾想过，等到他不这么忙了，能休养几年，好好调理调理身子，今年年初他突然告诉自己，要告病修养，自己本来还是十分欢喜的，想着他总算是能歇歇了，可是几个月下来，她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终是不愿被蒙鼓里，几日前她装作什么都知道，套出了叶济世的话，才知道情势竟然已经如此糟，知道田小兮前一段也是来过的，如筝再也没有旁的办法可想，只得又加了一封书信，催苏忆海赶紧回家，得到的迴梦楼回信儿，却是自家儿子并师父上官铎，已经连夜离开了江南，想来是能赶上的。

　　她从来没想过，一向身强体健的他竟会这样……但仔细想想，她却又都明白了，虽然说自己一向是很重给他调养身子的事情，可是这一年到头，他又有几个月能留京里，这二十来年受的那些磋磨……

　　从北狄回来第二年，他和凌家就又出了三关，仗一打就是大半年，这二十年间前前后后五次对北狄的驱赶，三次都是他带的兵，承平十二年，西南土司造反，本来朝廷没当成什么大事，派了几个年轻将领去了，却没想都折了莽莽大山里，承平帝大惊盛怒，他和凌朔风自请带兵出征，一年半才平定了西南，结果又大山里吸入了瘴气，虽说有田小兮给的药防身，还是伤了肺，一病就是半年。

　　承平十九年，江南大水，他和凌逸云到已成泽国的江南三道赈灾，一直折腾到年底，回来又瘦了一圈儿，想想自己这些年真的是提心吊胆啊，只要他家的日子，千方百计地给他调理身子，就盼着能补一补他这些年的亏空，却没想，还是……

　　听了叶济世说过二十几年前他中毒的那件事，如筝才知道，隐患居然自那时候便已经埋下，如今一股脑爆发出来，便不可收拾。

　　事已至此，他却还是要瞒着！

　　听他又咳嗽了起来，如筝强忍着眼泪回身取了茶碗，偷偷沾了沾眼角，为他斟上一杯茶，苏有容抬头笑了一下，饮了一口却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将残茶撇到旁边的杜鹃花盆里，笑着舔舔嘴唇：“茶太苦了，给换杯白水吧。”

　　听了他这一句，如筝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落下来：“大家都知道了，却还瞒着，准备瞒到什么时候？！”趁他呆愣，她劈手夺过他手上的茶碗，看着上好白瓷上那一丝殷红，忍不住就跪坐了地上：“怎会这样呢，夫君……”

　　看她哭了，苏有容知道自己是再也瞒不下去，也不能瞒了，赶紧起身将她扶起，搂了怀里：“筝儿，是对不起……”

　　如筝憋了许久的泪水终于痛快地流了出来，心内却是一片凄凉，苏有容一向是最会哄她的，此番却是再没了言语。

　　他总以为没什么是自己解决不了的，二十年前这么大的事情，不也圆满解决掉了么，可是这一次，他却只有轻抚着爱妻的背苦笑。

　　死神举起镰刀的时候，是不j□j份地位和年龄的，所谓阎王叫三更死，谁敢迁延到五更，说的大概就是今日这样的情形了吧……

　　哭了一会儿，如筝又强自忍下，扶着苏有容坐下，泪眼迷离地问了一句：“究竟还有多久？”

　　苏有容愣了愣，眼睛刚一转就被如筝抓住了手：“认得这副样子，不许骗！”

　　听了她这一声断喝，苏有容反倒笑了：“好，不骗，约莫还有一个月吧。”

　　“一个月……”如筝喃喃重复了一句，又落下泪来，少顷却又微笑了：“既然这么短，咱们倒是要精打细算，好好斟酌着用了！”

　　看着她这个毫不作假的笑容，苏有容心里却是一沉：他想过她会痛哭，会崩溃，甚至会挣扎不信，却从没想过她竟然会这样从容，还替自己打算着仅剩的一个月，苏有容愣愣地看着她坐书桌前，研墨写信，却不想去过问她是写给谁。

　　一个月……斟酌什么呢，左右不过呆自己的窝里，想见的，自然都会回来见自己，自己……只要守着她就够了！

　　午后，和暖的阳光照外书房里，苏有容看着垂首肃立的自家长子，眼中是惯常有的那种赞许：“祥儿啊……坐吧，忙了一天也累了，不用杵着了！”

　　这样再普通不过的话，却勾得苏应祥落了泪：“父亲，您就让儿子站着吧，是儿子无能，才将父亲累成这样……”说到后面，他已经是带了哭腔，苏有容反倒笑了，起身上前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行了，天天对着哭，不烦还烦呢，不许哭了！”

　　苏应祥见自家爹爹发了话，强忍了泪水抬袖子擦了擦眼睛：“爹，有中都驿的飞鸽传书过来，二弟已经过了中都，想来今日或者明日就能返家了。”

　　苏有容听小儿子回来的这样快，心里也是一喜：“好，许久不见，真想他了，那安排一下，等弟弟回来还让他住进寒馥轩来，娘也想他了，另外……”他低头笑了笑：“娘已经知道了，们不必再瞒她。”

　　他一言出口，惊得苏应祥几乎跳起来：“怎的，娘她……”

　　苏有容点了点头：“她知道了，还好，也不知道她为何还是那样平和，不过娘心重，爱藏事儿，回去嘱咐瑛儿，将来……多陪陪她，劝劝她。”

　　苏应祥仔细应了，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苏有容拍了拍他肩膀，笑到：“怎么样，让向圣上辞了世袭罔替的恩赏，怪爹爹么？”

　　苏应祥重重一摇头：“爹爹说哪里话，儿子自幼就得您教导，大丈夫存身立世不可靠恩荫祖荫，即便爹爹您不说，儿子也是要辞的！不过您放心，儿子定会再将咱家这匾额赚回来！”

　　苏有容笑着点了点头：“好，有志气，不愧是儿子。”父子相视一笑，伤感被冲淡了几分，苏有容又肃容到：“祥儿，是家里的长子，也是朝廷的重臣，有许多事情要托付给，想旁的不必多说，自然都能做的比好，只有两宗，要切记！”

　　苏应祥听自家父亲这么说，赶紧起身肃容到：“是，父亲，儿子一定谨记。”

　　苏有容笑着挥手让他坐下，又到：“第一是红衣大炮和火铳的事情，也知道咱们大盛地大物博，百工兴旺，如今造炮和火铳的技术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可是不要以为只有咱们大盛有能，他国就都是未开化的蛮夷，切不可大意守着老本不思进取，要知道火器是咱们立国保国的根本……还有说的其他那几宗，虽然现都还不成熟，但是要记着这些技术，都要们苏家代代相传，爹的孩子太少了，弟弟又只是醉心武学，爹希望的孩子，的孙子，以后咱们苏家世世代代都能出一个长于百工机巧之术的，不要以为只有读书取士才是光耀门庭，用不了多久，朝廷定会开始重视百工机械，到时候咱们苏家，要把这个担子担起来，记着！”

　　苏应祥赶紧仔细应了，父子二又细细说了些神机营的事情，苏有容又到：“还有一宗，是前次说的立宪之事……此事要保密，慎之又慎，但不可咱们家失了传承，有朝一日条件成熟了再说。”苏有容知道立宪什么的，对于苏应祥这个土生土长的大盛来说，也是十分不可理解的事情，不过好如今承平帝已经立了内阁，大约将来是能成的，即便不成……

　　历史毕竟是充满了变数，也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说完这些，苏有容还想叮嘱些家里的事情，却不想门帘一挑，一个藏青色的身影如风一样卷了进来，一头扎他膝上喘着。

　　苏有容吓了一跳，才看清居然是自己的次子，此时应该还赶路的苏忆海。

　　感受着苏忆海微微的颤抖，苏有容突然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赶紧对着苏应祥说到：“赶紧，给弟弟导引一下真气，他是一路跑回来的！”

　　苏应祥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将手贴苏忆海背上，眉头马上就皱了起来：“小海作死么，从中都轻功飞过来的吧！”

　　苏忆海此时却是没力气再说话了，只觉得哥哥的手掌是救命的良药，自己借着他的帮忙也努力调息着，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儿，抬头，两行清泪就顺着满是汗水的脸流了下来：“爹……”

　　苏有容看着他煞白的脸，心里也是一阵不忍：“这傻孩子，能比马快多少！哪许这么发疯的！”

　　苏忆海却是茫然不懂一般，只是抬头又喊了一声：“爹……”

　　苏有容摇头对着苏应祥笑了笑：“弟弟跑傻了，去让他们端点莲子汤进来，这货得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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