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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梦


  大概是天气反复,他又穿的单薄,于是感染感冒也不意外。

  他又是个要不不生病,一生病就十分严重的人,于是索性请假在家。

  睡下去的时候,他就想着,大概又要梦到同一个人。

  耳边传来似呜咽般的风声,他跨坐在马上,手上持一把大弓,他面前是一堵开了的城墙,无数的哭声、尖叫,惨烈的哀嚎、咒骂,还有纷杂的马蹄,在他耳边不间断的响起。

  嗯,他要干什么呢?

  瞬间有些茫然,然后又记起来,他正在打仗。

  “你这呆子,还不快去抢女娃娃,你动作再慢点,他们可不会留给你!”身边有人说笑着拍马离去,他怔了下,手中自动握紧了缰绳。

  他们把这些落败的汉人叫“两脚羊”,对于女人,白日掳淫,晚上烹食。

  说起来,他也是汉人,但从小就是这些蛮人中的一份子,是统领的义孙,他们都觉得,他应当也算蛮人了。

  跨下的马儿带他奔驰于青石街道,他远远看到一个纤弱的身影,一边跑一边往回望,不远处的蛮人打马朝那汉人奔去,他心中暗自急虑,他虽征战不多,也知落在蛮人手上定然生不如死。

  他怔了怔,便是落在他的手上,有什么区别。

  虽是这么想,手中却已开弓,羽箭攸然破空,直直刺入那人的肩膀,将其死死钉在墙上。

  那蛮人的马将将停至汉人跟前,啧啧的揪起那人的软帽,随即哈哈大笑,“都说你百步穿杨,我还不信,今天一看果然厉害。这是你的战利品,我自不和你抢!”当下提起弯刀,踢开另一户人家闯了进去。

  他一夹马腹,马蹄飞快,待接近那汉人,立时察觉,“女人?”

  她的额际满是虚汗,唇角因隐忍被咬出血迹,只看到他的脸,也惊呼出声,“你是汉人!”

  他平日都用蛮语,汉语是听的懂,只不太会讲,于是点头。

  她随即啐了一口,“为虎作伥,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自小被他们养大……”他翻下马背,从怀中取出短匕来,切断了她背后的长箭。

  她惨白了一张脸,“若要被你们污辱,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他迟疑的看了她一眼,极慢的,用不熟练的汉语说道,“你可以,多活一日。”

  她冷冷一笑,“国破家亡,活到今日还是明日,有甚区别?”

  他皱眉,抿起唇来,“若不是,遇到我,你早便……”

  他们耳边传来汉人尖利的惨呼和恶毒的咒骂,先前的蛮人只是大笑,尖刀刺入皮肉的声音那样刺耳,随即便是不祥的安静。

  她的脸色愈加惨白起来,他静静的抓住她未受伤的肩膀,“我可以,保你一日。”

  她的眼神怨毒而凄凉的朝他望来,不知怎的,他竟有些心悸的熟悉感。

  她被他扛到马背上,伤口迸裂后鲜血浸透了她的薄衫,她嘴唇无时不在颤抖,却连一句话也不说。

  他想,她若是够聪明的话,自然有机会趁机逃脱。

  蛮人对待汉人,从来是没有慈悲可言的。

  残存的汉人三三两两的跑出来,身后的蛮人骑在马上追逐,时而用□□或弯刀刺中前方的汉人,这凄惨的逃命在蛮人眼中仿如玩乐一般,反抗的亦有,但比起个个彪悍的蛮人,汉人如同羔羊一般软弱可欺。

  他马不停蹄的带她到城里的富户住处,那富户前几日得到蛮人攻城的消息便连夜离城,只剩下这偌大的宅院,倒便宜了统领石术,成了蛮人的大本营。

  他身为石术义孙,也分得一间厢房。

  大约失血过多,到达内室,她的脸色已有些青白,他扶她坐在床沿,剪开她的衣服,本以为她会反抗,她却全无反应。

  剩下的半截箭头被他拔除,他替她上好金创药,又从房间柜里随意扯了件衣服披在她身上,便从厨房要了一壶热水,倒了两杯热茶。

  “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坐在椅子上,安静的看了她一会,“我们是不是,见过?你很眼熟。”

  她扯了下唇,“你怎会见过我?”

  他笑笑,“那或许,是我小的时候。”

  她觑了他一眼,“你明明是汉人,为什么要为蛮人做事?”

  “他们,养大了我。”

  “但他们要杀光我们!”她气急的跳起,“你身为汉人,却从心里也认为自己是蛮人了!”她气喘吁吁,“我告诉你,你身上只要流着汉人的血,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想杀了你!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堂堂七尺男儿,做事当顶天立地,你瞧那蛮人所作所为,你是心甘情愿与他们为伍?”

  他不答话,她坐到椅上,便竭力缓和了语气,问道:“你有汉名吗?”

  “我只知道我姓冉,或许有名字,但我不记得了……”

  “冉,难道你是冉介之子?”她再次愤然道,“冉介是为了战蛮人而死,没想到他儿子却和蛮人成了亲人!”

  他深锁了眉头,并不想回应她,于是将手指向了耳朵,“我不喜欢他们的做法,我的耳边,总是听到哭声……”

  那是经久不灭的痛苦□□,每次听到,眼前似乎也能看到老弱妇儒们僵冷的脸庞。

  她怔了怔,“蛮人生而野蛮,他们杀人尤如杀一只羊,你不喜欢,正是因为你不是蛮人。”

  他笑,“那又怎样?”

  她冷笑一声,“你既是汉人,却要弃同胞于不顾吗?”

  他轻轻的抿唇,“我只有一个人。”

  她走近他,“但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冉介之子,你生就神力,箭可穿墙。你在蛮人里地位非凡,你比我们这些人加起来都要厉害。”

  她冰冷的手握住他的,“你可以救的,你一定可以。”

  她乌黑的瞳仁望着他,眼睛里透着一股安静的火焰,虽然幽微,却也是火焰,足以烧起她所有的生志,仿佛他是这世界上她唯一信奉的神,她的眼神虔诚而坚定,竟是让人难以说出拒绝的话来。

  她绽开微笑,“你没有汉名,就叫……冉敏,好不好?”

  “冉,敏。”他重复了一遍,然后笑了,“我很喜欢。”

  她于是说起当年冉介的悍勇事迹,提起她父亲对他父亲的敬重,谈及现今汉人迫于蛮人逼近,十室九空,只她父亲立志驻守于此地,却在城破时殉城。

  他正听得豪情四起,她忽道,“你若是冉介之后,与我也是同乡。你少时便和蛮人同住,定然没有听过乡曲,不如我唱一首。”

  不过一曲小调,他却恍然,“我少时,似乎听过。”

  再仔细打量她,竟是忍不住眼含温情,见她尚未及笄,不禁怜道:“你是女眷,应该和其他人,一起走。”

  她脸上淌下眼泪,“汉人一直在逃,如今北地宗室百不存一,总有一天逃无可逃。我留在此,便是做好了命绝于此的准备。”

  不知不觉,天色已然擦黑。

  窗边吹来一阵暖风,因窗户并未闭紧,便有一瓣落英飘落到桌上。

  她以指尖拈起,望向了他,“这世道人如草芥,汉人如猪如狗,天下之大,哪里才有我们安身之处,既不可逃,便只有战……”

  言至于此,泪落满颊。

  他哑口无言,一时竟亦悲从中来。

  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从骨到血,都是汉人。

  她拿起他方才放于桌上的短匕,宛尔笑道,“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亦如何?”

  他亦站起身,“你一介女流亦有如此胆识,我为男儿,怎可输你?”

  她定定的望他,“冉敏,你要记得,你是个汉人。”

  “我记得。”

  夜至,城中的美酒被人一坛坛的抬上桌,门外青壮和弱孺的尸体堆叠,蛮人在门口支了大锅,只等着天亮烹煮人肉。

  稍有姿色的女人则被留下一条命来,留待统领奖赏蛮人的勇士享用。

  女人们的眼泪流干了,只在被触碰时才发出尖锐的叫声来。

  他揽着她,轻轻的问,“怕不怕?”

  她摇摇头,“你呢,悔吗?”

  他笑着摇头。

  石术是出了名的荒淫无道,自落座眼睛便盯死在他身边的“新人”上,“这女娃长得倒俊,听说是你的战利品?”

  他不禁绷紧了下巴,“是。”

  “听说美人肉,比寻常的肉更为可口,看来我们明日有口福了。”石术哈哈大笑,大口灌了许多口酒,他紧紧握住她微颤的手。

  “等。”

  现在还不是时候,于是她垂下眸,安静的坐在他的腿上。

  他们一直等到了酒至半酣,他忽然发难,抽刀朝石术的脖颈砍去,术惊的往后一倒,虽未被砍去头颅,也被他砍伤左臂,瞬时酒醒了大半。

  但他到底勇猛,情知一击不中,已失先机,怎可让石术有翻身之机。当下又疾砍几刀,招招要害,石术霎时身上七八个刀口流血如注,一命呜呼了。

  这一出吓的饮酒作乐的蛮人纷纷清醒,待要反抗,却见他已然手提人头,足踏案几,“不服我者,我亦杀之。”

  众人对视一眼,竟无一人敢与他战,纷纷俯身,敬他为首。

  之后她随他行至内室,“你这是何意?”

  “蛮人,亦可用。”

  她淡了表情。

  彼时,他还硬不下心肠。

  未过几日,石术之子石游听闻石术被他斩杀,便率部而来讨伐他,石游在城外叫阵,他手下的蛮人军心浮动,竟由内打开城门,漏夜投奔石游。

  此时城中青壮皆无,只余他和女眷。

  他只有弃城再逃,女眷在途中知有不测,投河大半,仅余少许和他们一齐逃命。

  逃难途中,他道,“结果,还是逃了。”

  她笑,“不,我之前已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但现在我更惜命。”她望望他,再望望远处,“你即是我的希望。”

  因长途辛劳,又因气候恶劣,四处横尸,瘟疫横行。

  那些女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最后只剩下他们二人。

  有一天她也染病卧床,她劝他弃她离去,他独不肯。他说年纪虚长她几岁,一路同生共死,早有金兰之义,于是两人歃血为盟,天地为证,结为异姓兄妹。

  她到底年轻,没过多久,便康复如常。

  经此一役,他便知,蛮人是不可用的。

  自那之后,他广召天下英豪一同屠蛮,各地汉人受迫日久,纷纷响应,皆集于屠蛮令下,令他风头一时无两。

  他四处征战,很快声名鹊起,而她颇擅谋略,两相配合,使得几次交战屡战屡胜,乱世之中,他仿如一盏不灭明灯,一个不败战神。

  他一步步被推上王座,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只有她一直在他身边。

  他说不清,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杀了许多蛮人,救了更多汉人,蛮人无不欲除之而后快,甚至也在蛮人间挂出除敏令。

  终于到了那天,他和她皆被人生擒。

  他复问她,“怕不怕?”

  她笑,“杀人者,人恒杀之,我早亦料到。你呢,悔吗?”

  他望见她的笑容,万腔豪情,竟在瞬间化为柔软,他亦笑道,“与你同行,敏不悔。”

  她昂首而笑,“兄既不悔,徊又有何可惧可悔?”

  被斩首前,她轻轻道一声,“阿兄,纵是地狱,徊亦伴你。”

  他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悠然醒转,不自觉摸了下脖子,嘴里吞吐了许久,却又转瞬忘掉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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