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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梦


  他的梦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幛,多少飘零在外头。”

  他唱着歌,敲着破碗,“行行好吧……”

  世道不好,他幼年失怙,便这样做了几年流浪儿。

  直到有一日,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伯对他说,“小孩儿,我在这看了你许久,你是个聪明孩子,我可以带你走,过个吃饱穿暖的日子,你愿不愿意?”

  他欣喜的跪着叩头,却听见身后同伴满面艳羡,惴惴的问,“你要走啦?”

  他犹疑了会,“多谢老伯,小人斗胆相求,能不能带上我朋友一起,我们一定做牛做马,来生也愿结草衔环报答老伯大恩大德。”

  老伯揪了揪胡子,眼儿微瞪,“小娃娃真当是麻烦的紧,好吧,好吧,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便带你们一道走吧。”

  两人皆欣喜叩谢。

  日后他不只一次的觉得,他该是何其有幸,才有这机缘得遇恩师,学些四书五经和药理。

  师傅收了他们二人为徒,又见他果是资质上佳,聪慧过人,免不得要偏疼些,真恨不得将所会的倾囊相授于他。

  相较于他,他那朋友常远却在课业上一无所长。

  常远天生便力大无穷,以前做乞儿时便时常吃不饱饭,却是个义字当头的汉子,时常将讨得的饭菜让给他吃。

  常远十六岁时,说是想找当年战乱时失散的家人,等常远去而复返,便带来了半山。

  那时他十二岁时,师傅干瞪眼良久,纠结的揪了几缕胡子下来,终是看在常远和他长跪不起的份上,勉强收下了。

  为了此事,师傅似乎后悔了多年。

  因为师傅很快便知道,半山是个教不会的木疙瘩。

  师傅素来不甚有耐心,勉强教了一月,命他考校,见半山仍是一问三不知的呆模样,气的都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若是你师兄伯远,他早便倒背如流了,你啊你……”

  常远倒半点不臊,因他也是如此,只不过他力可扛鼎,帮师傅做了许多力气活,师傅对他尚还满意。

  师傅气的吹着胡子,“罢,罢!再说下去便有辱斯文,今日我便赐你字‘半山’,既无智,便要有愚公之韧。”

  半山诺诺称是,仰起面来,望向了他的脸。

  伯远看到了一双怯怯的眼睛,和带着仰慕的笑容。

  半山并不是个聪明的孩子,甚至像哥哥那样,也没有一张漂亮的脸。

  唯一拥有的,大约就是师傅所赐的韧性。

  伯远看他背诵诗词,一遍复一遍的不曾停歇,又看他弹奏乐器,亦从不偷懒耍滑。

  虽是如此,但天赋的差距,有时已轻松划开鸿沟。

  伯远看一眼便能记住的歌赋,半山却要用一日,伯远随笔写就的佳句雅音,半山琢磨良久也悟不到其妙处。

  伯远看他苦苦的追赶,常远每每帮忙皆不得要领,忍不住道,“不如我教你吧。”

  半山的眼睛灼然一亮,长揖一礼,“多谢师兄。”

  彼时,师傅有众多弟子,他却如鹤立鸡群般耀眼,半山时时凝望他的背影,只觉望尘莫及。

  他和半山,慢慢变得亲厚起来,有时,甚至比常远还要亲近。

  他教半山:“大丈夫,当无愧于天地”,“一言当如九鼎”。

  常远每每听的厌烦,“学这些何用?”

  他肃然回道,“君子当以德立身,如何无用了?何况本朝重文轻武,我意在官场,他日你若上场杀敌,你之秉性素来招敌,我于官场周旋一二,你我一文一武,保这江山不再动荡。”

  常远静默一瞬,旋即大笑,“好兄弟,好!”

  他时常想,若他不曾替师傅送那封信,他是不是也不会有那些因缘际会。

  那天再寻常不过,若说不同,应是他在途中怀疑一个可疑蒙人的踪迹,却因思虑不周被那人陷害,失足陷入了深窟。

  他以为自己定要一命呜呼了,料不到会被人所救。

  他甫一苏醒,便听到一女声幽幽叹息,“你醒了?在这窟中,除了我和姥姥,已好久没有活人了。我姥姥去了没多久,你便下来了,你说,是不是我姥姥招你来的?”

  幽暗的烛光中,他看到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只是过于苍白,恍如鬼魅。

  他吓了一跳,随即强撑着起身作揖,“这位姐姐的救命之恩,伯远没齿难忘。”

  “哦?”女子挑起眉梢,“你便做牛做马来报答我吧。”

  “这,”他犯了难,“实是伯远身负师傅之命,有要事在身。”

  女子哼了一声,“这样的漂亮话,谁人不会说,这里岂是你要来便来,说走便走的,你要想走,便在此地陪我三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这……”

  女子抽出刀刃,横于他颈间,“你若不答应,我现在便抹了你脖子!”

  他真的当了一个扫洒仆人,陪了她三年。

  不是不想逃的,只是她武艺高绝,他逃了几次,被她拿住亦折磨了几次,只好无奈的留了下来,甚至刻意讨好她让她教他武艺。

  她心情好时,便好声好气的同他聊外面的世界,一旦心情不好,便是他的苦头。

  到第三年,他道,“好姐姐,三年已满,你该是要信守承诺,放了我回去吧。”

  她冷笑一声,“你早便想着这一天是不是?你走便走得,只要向我发誓,从今往后,最听我的话,其他人概不相干。”

  “远不能发此誓言。”

  “好哇,既是如此,留你命何用,还不如当初任你死了倒好!”她柳眉倒竖,却是抽刀攻向他命门,只他这三年,也不是一无所成,当下膝下一软,腰往后倒,忙取了腰间匕首往上一格。

  如是拆解百招,她知他已不是当日任她捏圆搓扁的小儿了,便收了攻势,“罢,你要走便走,我不留你。”

  他终于离开了那地底深窟,回到了师门。

  不过遥遥一望,他便见到了半山的身影,难得起了些捉弄的念头,便摘了几片叶揉做一团,在手中掂了掂,弹指射了出去。

  前方的半山一愣,却下意识惊喜的回头,“师兄!”半山连忙气喘着小跑过来,“你回来了,还走吗?”

  竟是他去了哪里也未问起,只关心他走不走了。

  “自然是不走了。”他望着眼前这张脸,眉眼虽是长开了,却依然平淡无奇,只那双眼睛,越发黑亮。

  “半山,你长高了。”他忍不住想拂去半山乱跑的鬓发,却忽的感到一阵杀气,连连推开半山,却见白亮刀光闪过。

  原来那个女子,一直未曾离开。

  她望着他,“此人是谁?我要杀了他!”

  “好姐姐,这是何故?”他不自禁的颤着声。

  纵然,他能抵挡住她的招式,但武学造诣上,她仍比他高出一截,且不怕明刀明枪,就怕暗箭伤人。

  她若是要杀一个人,使些阴诡手段,他何曾抵挡的住,忍不住便望向半山……

  “哼!原你不喜欢我,却是喜欢男人之故!他却是不能留了!”他瞬然一呆,见她手下果断挥刀,他下意识一格,“半山,去找你哥,他可护你!”

  等常远前来帮忙,她负伤离去,他却寝食难安起来。

  因她不喜,窟中无书可看,无乐可奏,除却干活和习武,他便常回忆师门生活。

  如是多年,他时时思念师傅同门,如何便是喜欢半山了?

  辗转反侧,便披衣起床,于深夜推门外出散心,却见半山立于院外,他心绪不宁,竟半点不曾发现。

  “更深露重,你怎站在外面,进来吧,怎么不曾睡?”

  半山犹疑片刻,便依言进了房间,坐在榻上,“我唯恐师兄又在我眼皮底下不见了,心生不安,便来看看。倒是师兄,你怎也不曾睡?”

  “此次多亏常远相助,我是忧心,下次她若再来,该如何是好?”

  “那便船到桥头自然直,”半山道,“尚未发生之事,便是想破脑袋,又有何用?”

  “你啊……”他笑一声,“倒像是你会说的话。”

  两人喁喁细语,却谈兴渐浓,待到察觉,天竟已晞。

  半山告退,他拧着眉,又想起她的话来。

  她又来过几次,要杀半山时被他一一阻了,亦同他说过,他若不娶她便是忘恩负义,孤男寡女三年,她何曾还有名节。

  他不曾应她,只盼着有什么机会,好拒了她。

  只没料到,她行走江湖,被人下了奇毒。

  她转头寻了湘西蛊毒,使计下在他身上,笑道:“你的命是我的了,要是我死了,你也不要活吧!”

  师傅和其他师兄们为此,出门寻了大半年解蛊之法,却一无所获。

  那时她行将就木,他也跟着衰弱卧床。

  半山急的去求她,她便道,“让我解这蛊,却有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一是,我要你发誓,再不能靠近伯远一丈!

  二是,我要同他成亲,做他的妻子。

  三是,我要他陪我在蜀地,直到我死!”

  半山回来后,静望了他许久,将三个条件一一道出,“师兄,你便应了她吧,左右她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他长叹一息。

  只没想到,解母蛊之药恰与她的毒相克,她竟活下来了。

  北边虎狼之师步步南下,常远远赴沙场,半山偕兄同往,与他一别多年。

  偶尔有些流民敲着破碗在他门前经过,说起前线的兵士如同砍瓜切菜般被蒙人屠戮,她听到便道,“这些人不如降了的好,或可保命呢。”

  世道越发不好,时有饿殍,她望见这些衣着破烂的尸身,同他道:“若是真打到此地,恐怕本朝也是不成了,不如我们重回窟中。他人怎样,关我们何事,我们无事便好。”

  他常凝望远处,不曾应她,只心内越发焦急。

  直到前线告急,他连忙使人备马,她见他跨上马鞍,急怒道:“你要做那不仁不义之徒吗!”

  他直直的望向她,“伯远伴你良久,自认正是怀有恩义。此时再不出发,对国便是不忠,对朋友不义,伯远身怀武艺却不上战场,对百姓更是不仁!”

  “你,你!好哇,你便去,只你的命是我的,不许死在别处!”

  他不再应她,策马狂奔。

  到得战场,却见常远浴血奋战,手持双矛,英勇无比。他忙抽剑上前,“常远兄,伯远来迟了!”

  那是一场恶战,虽有他加入,常远却因连战多日,城中亦无粮草补给,腹中空空,力竭之下被敌人连射几箭,刺中要害。

  他正要救下常远,却听常远哈哈大笑,徒手折断羽箭,“伯远,今我与诸位兄弟共赴国难,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替我护好半山,吾便是将死,也要多拖几个猛将一道!”

  此言一出,军心大振,皆知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无一不英勇杀敌,便是战死,也并无畏惧。

  他忙折回去寻半山,却见半山高举军旗,正居后方。

  他挥剑边杀边赶至半山处,却见半山已被箭矢射中,钉在地上,眼睛被血迷的已睁不开,只手极稳,军旗一直不倒,嘴中却仍高歌,“慷慨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半山,我来迟了……”他颤颤说道,“你,你还好吗?”

  半山忽的一笑,半睁了眼,那双眼儿依然黑亮如昔,“师兄,我曾有一个秘密,现在看来,倒不用说了,我知你一定会来的……”

  “好,我们便一同共赴国难!”他忽觉此生无憾。

  子义亦是血肉模糊,“我却要求伯远兄,替我们活下去!”

  伯远何等聪明的人,一听此言,便知子义深意。

  “远,远……”

  半山此时倦极,却强撑着点头,极为赞同,手中将军旗交与子义,便再撑不下去。

  伯远咬牙应是,将军旗钉入地中,再也不倒,再接住半山软倒的身体,斩断弓箭,手上剑影连成一片,杀出一条血路。

  半山的身体靠伏在他背上,几番要滑落下去,伯远扯了外裳将其手缚于胸前,一路使轻功回到师门。

  师傅有妙手回春之能,见半山伤势却摇了摇头,轻道:“这孩子啊,我原以为你们……没想到。”

  “师傅?”

  “枉你自认聪明人,却到现在还不知道吗?我当初为何不愿收半山,并不是愚笨之过,而是常远何曾有亲生兄弟,他只有一妹。”

  经历那般惨烈战事,本朝终还是沦陷了。

  师傅道:“死便容易,活着却是更难。”

  半山离世后,师傅交与他一册乐谱。

  他翻开,却是他少时信手拈来的断章,半山一一补齐了。

  她似乎曾来找过他,只他拜别师傅,便浪行天涯,再没有遇见她。

  他终是成了那样一个人,不仁,不义,不忠,负人,亦负已。

  憾然长遗恨。

  方徊从梦中苏醒,伸了个懒腰,朦胧中记起,有一双黝黑的眼眸,时常明亮有神,让人见之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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