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斗士

　　周六早上，秦诗玥起床后，第一次没有条件反射般地冲进卫生间争分夺秒地洗漱。尽管她很想一如既往地让自己保持在满弦的状态，全速运转，一分一秒都不停歇，可她好像突然就走不动了。她也不说不清是为什么，多年来始终保持高度紧张的她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完全打不起精神来。

　　秦诗玥忍不住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将窗帘拉开，望着刚刚升起的朝阳出神。又是一个天气极好的周末，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一到周末，天气就晴朗得令人发指。秦诗玥有些憎恨这种好天气，天气越好，她的心情反而越糟。

　　尽管北京的雾霾已然成了很多人心头的疖痈，但却不是她的。她一向不太看重天气和环境，或者说对于恶劣的天气和环境她远比一般人更有耐受力。因为她心里的环境还要更恶劣些，她几乎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恐惧中——恐惧自己会变得无足轻重，从而被抛弃、被淘汰、被无视......这种恐惧总是让她感到焦躁和不安。恶劣的心理环境让她顾不上去想天气怎么样，空气好不好，因为这些东西究竟不是她人生中最可怕的威胁。

　　那人生中最可怕的威胁是什么呢？当然是被抛弃！她永远都忘不了被父母抛弃的滋味，虽然她的父母并没有像有些父母那样，干脆在她出生的时候就把她丢掉，任她自生自灭。还虽然，他们每个月都会支付抚养费给寄养她的家庭，可是她宁愿他们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就把丢掉，或者干脆把她掐死。那样她就不用体会那种先在两个家庭之间辗转，又被送到远方亲戚家寄养的滋味了。那种被默默嫌弃的滋味简直生不如死——即便是躲在最不惹人注目的黑暗角落里，仍然觉得自己很碍眼。即便是很有眼力见，总是抢着干各种脏活累活，也还是觉得自己是最多余的那一个。就算是吃得最少，穿得最差，仍然担心自己因占用了本该属于别人的资源而遭到嫌弃。就算什么都不做，只站着喘气，也还是担心自己会妨碍别人的呼吸......那种比被活埋还要压抑和恐惧的生活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记得拿到光华学院录取通知书的那晚，她一个人蜷缩在墙角里一边流泪一边狠狠地发誓，绝不会再给任何人抛弃自己的机会，要抛弃也是她抛弃别人。

　　小的时候，没有能力，不得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被抛弃也好，被嫌弃也罢，亦或是被寄养到亲戚家，都得默默承受，无论内心有多么痛苦。她永远忘不了自己经历了怎样艰难的历程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那些前进路上洒下的血和泪湿透了她的整个青春，也湿透了她的灵魂。她也想活得安逸，但那些血泪终究让她无法安逸。她活得很累、很苦，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乐趣。她就像一个沉迷于某个游戏的孩子，一路过关斩将，不断晋级，不断斩获新的装备......所有这些都是乐趣。

　　因为被遗弃过，所以养成了过度防御的习惯。因为逃不出怕失去、怕剥夺的心理阴影，总想占尽所有资源和优势变成所谓的强者，所以把自己活成了一架战斗机的样子。

　　她原本以为她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不必依赖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另一半。虽然她也很想结婚，但她不觉得结婚是必须的。在她看来，结了婚的两个人跟不结婚的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想要结婚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别人有的她也要有。不过有时候她自己也会陷入混乱，尤其是跟薛瑞麒分手之后。如果说她想结婚的理由只是别人有的她也要有，那么跟薛瑞麒结婚与跟徐绍辉结婚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说起来徐绍辉的条件似乎还要更好一些，可为什么她却不愿嫁给徐绍辉呢？

　　关于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她之所以不愿意嫁给徐绍辉，是因为她和他根本是一类人！徐绍辉在向她求婚的时候就说过，说他之所以向她求婚是因为她够优秀，并且跟他是同类人——更看重实际利益，做事讲求效率，不愿将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谈情说爱和风花雪月上。他还说，婚姻其实也是一种交易，既然是交易，就要遵守公平的原则，须得对双方都有益才行。他还十分坦白地表示，选择配偶其实跟选择事业伙伴是一样的，能合作能共赢才行。他们完全可以通过婚姻的形式合作，强强联手开创更加辉煌的人生。当然了，既然是合作，很多东西还是分清楚一点好，比如婚前财产公证，婚后实行AA制等等。

　　秦诗玥不否认，徐绍辉跟她的确是同类人，他们都是感情淡漠欲望却强烈的人，他们都非常自私和贪婪，时时处处都在为自己计算和算计。他们同样缺乏安全感，从不信任任何人，永远生活在焦虑之中。工作和事业是他们获得安全感的唯一途径，所以他们都是工作狂。当然，他们都是很优秀的人——聪明、机智、敏捷、处事果断、特别擅长把握时机。不过，他们都缺乏爱的能力，不懂爱，也不会爱，从不肯为任何人白白地付出。因为看不到回报的付出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并会为此感到不安。

　　没错，她和徐绍辉就是这么像，简直一模一样，徐绍辉根本就是男版的秦诗玥！她不禁想她干嘛要和自己结婚呢？就算这婚姻有种种的好处，但是只一样坏处她便容忍不了，那就是不得不天天面对另外一个自己。对她而言，这将是莫大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厌恶她自己！

　　秦诗玥忍不住细细环顾着这间公寓，她知道，这个公寓是薛瑞麒买了准备结婚用的。曾几何时，她以为她会成为它理所当然的女主人，她以为她会在这个小小的王国里做一个当之无愧的女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薛瑞麒会做她忠诚的侍卫，无怨无悔地服侍他、守护她。她要让曾经抛弃了她的人好好看看，她的人生是多么的幸福和荣耀，而她的幸福和荣耀与他们没有半点干系，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并无权分享，她要让他们明白他们究竟抛弃了什么！她要让他们痛心疾首并流下忏悔的眼泪！

　　然而，这一切好像很难实现了，因为薛瑞麒不要她了！她不知道没有了薛瑞麒，这一切还要怎么去实现。虽然她也可以嫁给徐绍辉，而且嫁给徐绍辉可以有一幢更大的房子，但是她知道徐绍辉永远不可能成为她忠诚的侍卫，更不会无怨无悔地服侍她、守护她，所以她不能失去薛瑞麒，不能！

　　她原本以为无论自己怎么折腾薛瑞麒，薛瑞麒最终都会是她的，她有这个自信，因为像她这样有才有貌又独立的女孩实在太少了，而薛瑞麒的眼光又高，他不可能轻易看上别人。可是当她第一眼看到薛瑞麒和恩兮在一起的画面时，她的自信心立刻土崩瓦解了。她毕竟是个聪明的姑娘，恩兮的优秀她不可能视而不见。于是危机意识再次席卷了她，她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

　　曾经无论她要求薛瑞麒做什么薛瑞麒都会为她去做，如果她想出去吃饭，薛瑞麒绝对不会叫外卖。如果她想吃鸡，薛瑞麒绝对不会点鱼。她说要通宵加班，薛瑞麒就会一夜不睡陪她加班。那个时候的薛瑞麒，每天换着花样宠她，想方设法让她开心，可如今，她想让他陪她吃顿饭他都说没时间。真的是自己做得太过了吗？还是根本就是他移情别恋了？

　　想到这里，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猛然跃入了她的脑海，她想薛瑞麒也许根本没有加班写报告，他也许是跟林恩兮在一起。这个想法一经跃入脑海，便怎么也挥之不去了。

　　秦诗玥越想脑子越乱，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她想洗个澡或许会好些。于是转身去了卫生间，脱掉衣服，站到淋浴下面，将水量开到最大。

　　洗澡水如倾盆大雨般淋下来，打湿了她的齐耳短发，打湿了她长长的睫毛，打湿了她美丽的酮体......水顺着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流淌，空荡荡的浴室很快充满了热腾腾的水蒸气，云雾一般缭绕着。

　　水是热的，心却冷着，秦诗玥忽然极度思念起薛瑞麒的拥抱和亲吻来，那些拥抱和亲吻她原本已习以为常，以为只要她想要，随时都会有，就好像打开冰箱拿一瓶牛奶那样简单。她没想到，有一天它们竟会成为就算有再多的钱也无法买到的奢侈品。她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回那个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的男人，她是真的很想他。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怜惜过她，疼爱过她，她怎么就把他给弄丢了呢！

　　强烈的思念让她的胃忽然痉挛起来，疼痛让眼泪再次喷涌而出。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小时候那个敏感又脆弱的秦诗玥，原来自己从未坚强过。她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眼泪和洗澡水顺着脸颊一起流淌下来，已分不清哪些是泪哪些是水。她的眼前开始不断地浮现出林恩兮的音容笑貌，恩兮的样子越是清晰她的内心越是绝望和痛苦，因为她完全看不到自己的优势。这使得她再次陷入不安和恐惧当中，她怕极了，怕童年的经历在她成年之后换个形式再度上演。她忍不住用双手抱住湿滑的肩膀，颤抖着蹲下来，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哭泣不止。淋浴水坠落到她光滑的脊背上又飞溅开来，她仿佛变成了喷泉水池里的一尊哭泣的裸体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之后，秦诗玥的身体仿佛猛然惊醒般地抽搐了一下，她连忙抬起头，用手在湿漉漉的脸上用力抹了抹，随即缓缓站起身。

　　她默默走到镜子前，想看看自己的样子。可是镜子蒙上了一层水蒸气，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在镜子上用力抹了几下，她终于看见了镜子中那个仓皇的、湿哒哒的自己，虽然不是特别的清晰。身后的淋浴还在不停地唰唰唰地喷着水，从镜子里看过去竟显得有些诡异。很快，被她擦过的那一小片镜子重又模糊起来，又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有些愤怒，恶狠狠地转身去把淋浴关掉了，随即又回到镜子前，再一次伸手用力在镜子上抹了抹，当她再次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她的眼神已变得凌厉了许多，原本因哭泣而扭曲的嘴角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出神，她忍不住想起了小时候刚刚被送到寄养自己的亲戚家时一个人偷偷躲在浴室里哭的情形，心忽然像针扎一样地疼。刺痛让她昏沉沉的思维猛地清晰起来，不过是转瞬之间，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只见她将湿漉漉的头发向后拢了拢，转身回到淋浴区，用最快的速度洗完澡。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吹干头发，换好衣服，就像以往一样，她又变回了那个随时准备冲锋陷阵、永远争分夺秒的斗士。

　　回到了习惯的状态，秦诗玥感到舒服了许多，心里的恐惧和不安也随之消失了。这就是她总是无法让自己放松下来的原因，刚刚才放松了一下下而已，就几乎万劫不复了，她如何敢放松？她想她这辈子恐怕都要作为一个斗士活下去了，只要活着，就得一路拼杀下去，没有第二条路好走。当然，她不止要为自己的前程和事业拼杀，还要为自己的爱情和婚姻拼杀。挡住她爱情的人，跟挡住她前程的人一样，都是她的敌人。面对敌人，她当然要狠，不然自己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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