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夫子 捉虫
一个头发梳得分毫不乱，裙衫没有一丝褶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脚下每一步都丝毫不乱，仿佛被测量过的妇人被请进了靖北侯叶府的大门。
“老侯夫人、侯爷、二小姐好。”她规规矩矩地行礼，分毫不差，不要说腰上上的青玉环，耳上的明月珰，甚至连微微低垂睫毛也没有一点颤动。
“起来吧。”
妇人站在那里，毫无斜视，眼睛径直望向前方。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位便是你们的教习夫子，陈嬷嬷。”老夫人说到，尤其是朝着叶子玉眨了眨眼。摇光在心里冷笑，跟着叶子玉超所谓的陈嬷嬷行了个礼。
只是，一个尽心尽力，一个随意敷衍。老夫人的脸沉了一沉，道：“陈嬷嬷，这两个女孩儿就交给你了。请嬷嬷一定要尽心。”
陈嬷嬷超老夫人微微一福身，转头看向两个小女孩，表情又重新恢复了严厉。
“请两位小姐放心，奴婢一定知无不言，教无不尽。”
叶子玉满怀欣喜地说谢过嬷嬷，摇光轻轻哼了一声，满眼都是不屑。
夏日暑热难耐，蝉声吱吱。院子上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院子里的大树投下一片阴凉。大树下摆着一张红木的椅子，椅子旁的长桌上堆满了时兴的瓜果。
“今日，便教你们如何站立，如何行走。”陈嬷嬷端坐在红木大椅上，声音不怒自威。她始终是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这样让她那虽然生的不美的容貌也有了几分不容侵犯的意味。在府里几日，年轻的婢子妇人们总喜欢偷看她。听说她来自京城最大的教坊，是临阳城中最好的教习嬷嬷，老夫人花重金请他来，那笔钱足以买下半个京城的大宅子。听说她本来是边关的女人，九年前的战乱让她失去了家人，但她的本事就足以让她衣食无忧。
陈嬷嬷对这些别人的言论完全不感兴趣，这让摇光对她稍微增加了点好感。但是几日的教习下来，陈嬷嬷连她的站姿都要纠正好几次，极是难忍，她自己有着武学的底子夜里睡觉时都还是翻来覆去的疼。而对于叶子玉，陈嬷嬷倒是说已经十分精致，每每自己被罚的时候叶子玉就站在树下，看着她笑，最痛苦的时候摇光恨不得撕烂她那张脸。
学习走路算什么本事？摇光暗暗想着，却不能否认陈嬷嬷真的走得很好看。其实连母亲也对陈嬷嬷十分赞赏——不管如何，那真的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你和她学着倒也不错。
“二小姐已经走得很好了，只是走路的时候，步子应该更小一点，显得更端庄些。”
就是这样，两个人都在烈日下走着，都晒得汗流浃背，这个嬷嬷表面上一碗水端平，实际上每次都先指导叶子玉，等叶子玉学会了、做好了，再来看自己怎么丢丑。暑热晒得摇光有些头晕，但是依旧咬牙撑着，不能让那些人笑话自己。她渐渐地能忍受地久了，自顾自的走着，不愿意去欣赏那边的“教学相长”。
“侯爷这走路的姿势，真像个男孩子！”
婢子们都在笑，叶摇光愤愤然地瞪眼，陈嬷嬷脸上倒没有变化什么表情。
叶子玉已经坐在树下休息，她的贴身婢子忙着往她的脸上身上覆冰抹粉，生怕烈日晒伤了自己娇贵的小主子。远远望去，叶子玉依旧白白嫩嫩，摇光的肤色经过这几天倒变得有些麦色的影子。
摇光照着自己的想法走着，陈嬷嬷走到她的旁边，拿着戒尺一下下敲着她的腿，每一次都恰好打到最痛的地方。嬷嬷一边打着一遍说：“对，就是这样，步子再大一些，用足中着地，身子像前靠，最好手臂还要甩起来，这样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已经可以跑起来的吧，越来越不像个女孩。”
“轰”的一声，在场的人都笑起来。这绝对是故意的，摇光忍住眼泪，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每次嬷嬷都要这样，故意用相反的方向教自己，什么叫做站，什么叫做走，然后逼着自己出丑。她咬咬牙，坚持，嬷嬷的声音又开始响起，还是那样故意往另一个方向引导的话，所有人都在说大小姐真傻，连走路都学不会，完全比不上二小姐聪慧。
叶子玉甜甜地一笑。
摇光几乎要绝望。
她决定再也不听这个嬷嬷的话，可是每一次都会被她所影响。那些不知好坏的语句就像一条毒蛇钻进她的耳朵里，一遍遍地挑动着她内心的野望。她不喜欢像叶子玉那样淑女地走路，她喜欢奔跑，喜欢跳跃，喜欢不要拘束着自己，所以她一次次被那样的语句迷惑，试图去做出最真实的自己。
她猛然停下，有些迷茫。难道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披上那样虚假的模样吗？难道所有人都必须是一样的，所以她必须改变，必须学会接受这样的桎梏吗？
她迷茫地看向外部的世界，陈嬷嬷走到她的身边。
“知道了吧侯爷，你完全不想学会我教你的东西。”
那话语冷冷的。陈嬷嬷轻轻一笑，这是摇光第一次听到她笑。原来她也是会笑的。
“但是侯爷，”她压低了声音，凑到摇光的耳边：“你必须学会。哪怕是装，也给我装下去。学会了装，才能学会忍，才能一步步地接近，自己想要的东西。”
摇光哑然，震惊地看向这个被称之为女子的典范的嬷嬷。
陈嬷嬷的脸上又重新恢复那副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一举一动都刚好在计算之中，书写着教科书般的从容。
“好了侯爷，我们重新开始。”
“把你的步伐缩小，尽管你渴望着大步奔跑。让你的手臂端庄，尽管你知道它摆动的时候可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她们走得离那棵大树有些远了，这时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陈嬷嬷的语言里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就那么刺进了摇光的心里，“最后，让你的脸上充满了笑容，微笑就好，这样就没有人能看穿你，你才能——无坚不摧。”
所以她是京城中最好的教习嬷嬷，能够看穿一个人的心思，用最恰当的方式打动人心，达成自己的目的。
“侯爷，你每天都需要在烈日下行走，你走路的姿势最好要根据场合，取悦在场的每一个人。”
老夫人就在正堂里，看着叶摇光一步步学走路的样子。她试图去纠正自己过大的步伐，过于躁动的身形，尽管还是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她尽力去做得很好。
她不由得想起摇光小的时候，其实也是有过一段时间，尽力去让自己喜欢她的。她曾经可以很听话，想让祖母也喜欢自己，所以愿意什么都听自己的安排。只是看见她那张脸，想起她那不伦不类的身份，自己内心对于不安定的恐惧就在疯狂地滋长，然后提醒自己，这就是那个让家宅不宁的因子。那张极大限度上继承了自己儿子叶勋血脉的脸更是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内心抽痛，绝望地诉说着这个名将世家叶氏血脉的断绝。
她不愿意让这个家族人丁寥落。叶家一直是名将世家，传言拥有名将之血。只是名将的宿命意味着一代代的不幸，男子的早夭已经让这个家族主支只有一个女孩子留下来，那些宗族里的亲人还是多年前一位因病不能上战场的先祖留下的血脉。
所以她养育叶子安，用最好的条件，让他足够眷恋京城的繁华。京城多美好啊，哪怕失去了靖北侯的权位，哪怕就此变成平民，叶家的子孙也得世世代代流传下去，不要再往边关去了。
老夫人老泪纵横。
其实子熠，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老夫人恍然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老夫人也是嫁给英雄的女子，也曾经是临阳城里最风风火火的一朵玫瑰花，被思慕长久的叶将军领进了靖北侯府的大门。
已经快四十年了啊……老夫人想着，丈夫和儿子的相继早逝，让她再也不敢冒险。
只是，可惜了那个，她本该十分喜爱的孙女。
毕竟，那是真正嫡亲的孙女啊。
她把在一边玩乐的叶子安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那是个愚蠢的女人，却也可怜极了。”
吴倩早就不愿意用婆母来形容老夫人了，毕竟两人势同水火。
夜里摇光来看她，吴氏笑摇光变黑了，摇光埋怨那个不正常的陈嬷嬷的时候，吴倩恍惚间心想：这样更像你的父亲了。
烛火轻摇，微风拂面，吴氏看着女儿又长高了，似乎力气也更足了些，心想：夫君，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嘱托。
“对了摇光，我也给你找个女夫子好不好？”
“我不喜欢夫子。”摇光连连摇头。
“你不见见怎么知道呢？”吴氏微笑着摸摸女儿的头，朝黑暗中招了招手，一个身着白色婢女长裙的女人从黑暗中隐隐而出，对吴氏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你父亲的婢女追烟，在我这里呆了多年，也是，”她撅了撅嘴，似乎有些嫉妒地说，“也是你父亲最得力的身边人之一。”
叫做追烟的女子走到光下，却是一个少见的绝色女子：“将军最爱的一定是夫人。”
吴倩把摇光的手交到追烟的手里：“你可要好好拜师，追烟可以教你的，是兵法。”
“侯爷已经读了很多兵书了吧。”追烟点点头，似乎在对摇光身体结实很是满意，“我要教侯爷的，是战场上的学问。比如说今日有星无月的天气，就是一门玄之又玄的学问。”
今夜有星无月，稍微隔得有些远了，就看不清人。在黑暗的角落里，竹架之后，一个身影站在那里，敛了自己的气息，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什么，到底听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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