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碧空城的态度
毫无保护措施的急速下落，带来的刺激与惊恐，绝对胜过任何精心设计的大型游乐项目，公子粲只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随着触面生疼的山风一起飘到了九霄云外。此刻除了一颗心还堪堪悬在嗓子口，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其他零件是否还在各自应该的位子上了。
奇怪的是，做了这么久的自由落体，竟然还没有碰触到任何的东西，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可以预期，真的撞到什么东西的时候，那疼痛也必然非同小可。公子粲很想在空中翻个身，好亲眼看看自己将要“殉难”在哪块与众不同的山石上，可是先不提能不能做到，真的让他直面这样悲惨的未来，心理上能否承受还是未知之数。因此，他还是仰面朝上，一边默数着数字以分散恐惧到快要崩溃的精神，一边等待肢体被砸碎的痛楚到来。
苍翠的山景，清朗的山风，俊秀的白袍男子面色平静，像是在飞一样，逐渐融入如画的背景——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疼痛迟迟不来，越等越是心慌，好看的脸庞终于承受不住恐惧的不断加码，瞬间皱在了一起，只能通过鬼哭狼嚎般的叫喊舒缓情绪。同时，手脚拼命划动着，想尽可能增加一些下落的阻力，延缓哪怕一点点死亡到来的时间。
身处其中，公子粲很难理解那些用优雅的姿势纵身跃下的各种古今其人，如何能在这种失重的情况下还保持那么一张平静柔美的笑脸。就算死得再英勇再轰动再好看，他公子粲都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同时心里暗暗赌咒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去玩什么跳楼机过山车激流勇进！
“大飞——！转个弯回来接我啊——！我不想死啊——！”
“雪儿——！快回来帮我啊——！好恐怖啊——！”
“妈——！救命啊——！我以后不乱跑了——！”
“爷爷——！这么死好难看啊——！”
“死鬼老爸——！你儿子死了你就绝后啦——！你到底在哪儿啊——！苏锋！”
恐惧之下，公子粲的大吼变得有些胡言乱语，却在念出“苏锋”两个字之后，再次变得悄无声息。
“应该就在这儿吧。”纤白的素手毫不犹豫地拨开一丛荆棘，明亮的双目急切地向树后扫去，却仍是失望而归。
“不可能啊，明明就是从这儿掉下来的，应该就落在这里附近的。”雪儿皱着眉头，担忧地四下寻找。
“圣女陛下，碧空山的山风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被风吹偏了落点也是有的。”大飞此刻已收回金翅鸟巨大的原型，变成了一个高高壮壮的汉子模样，陪在雪儿身后，一脸的抱歉。刚才的一瞬间，他只觉得背上一轻，原本安坐的公子粲便一头栽了下去。虽然并非是他飞行上有什么纰漏导致的，但毕竟是没能好好完成护送的任务，还眼睁睁看着公子粲从面前消失，怎么说都有些愧疚。因此，雪儿说要先找到公子粲再去面见迦楼罗王，他没有提出异议，也跟着一起找。
“不过这件事说来也挺奇怪的。按理说，我们金翅鸟的速度，可是比风还快的，可是粲少爷掉下去之后，以我的速度，竟然也追不上他，就看着他猛往下扎。就好像……好像……”大飞不善言辞，皱着眉头拼命想。
“像被什么人拽着往下的一样。”雪儿一边继续搜寻，一边不动声色地续道。
“对！对！就是那样！”想说而不能描绘的事情被雪儿清楚地叙述出来，大飞畅快地以拳击掌，突然想起来乘客走失的现状，眉飞色舞的脸又耷拉下来。
“没事的，大飞。”倒是雪儿温言安慰，嘴角还流出一丝淡淡的笑，那么淡，似乎风吹过就能将之抹平，“阿粲那个家伙，是小强的命，没那么容易出事的。”
正说着，听到前方传来嗷呜一声痛呼，听声音，正是不知去向的公子粲。
雪儿倏地抬头，跟着脚尖一点，人已贴着草木飞了出去。
入目的情况让素来冷静自持的雪儿也禁不住目瞪口呆。只见公子粲四肢张卡趴在地面上，脸埋在土里，也不知是死是活，有一个宫装少女正冷着脸一只脚踩在他的背上，而在他们两人身边，竟然站着小贝！
小贝的脸上有喜有忧，看她的样子，很想飞扑上去抱着公子粲撒娇，可是又畏惧那宫装女子，但看着宫装女子对公子粲拳打脚踢，却又奇怪的既不大叫，也不逃跑，而是定定地看着，只有眼中的担忧才说明了她的情感倾向。
大飞悄声在雪儿的耳边说，这女子正是送纯青琉璃心到金翅洞的人，不想这刻还在附近流连。
听到旁边传来响动，小贝转头看到是雪儿出现，这才松了一口气，向她奔了过去：“雪姐姐，粲哥哥他——他——”
雪儿摇摇手，表示她已经看清楚情况，顾不上问小贝是如何孤身来到这里，紧紧盯着那宫装女子，面目凝重地摆出战斗姿态。
这个女人，可比蛊雕王难对付多了！先前几次三番想置公子粲于死地，这次她又想干什么？
“小贝，你走开一点。让大飞带你去找鹤祭祀，带人来这里。”雪儿仔细衡量着双方的实力，自知绝不可能是对方的对手，可是眼看公子粲奄奄一息的样子，她又如何能弃他而去呢？说不得，只有自己在这里拖延一阵，希望大飞的飞行速度能在她撑不下去之前将强援带到吧。
不然……只有跟他一起死在这里了。
似乎——也不枉。
心中定好了抉择，一股悲壮的气机激得她衣袂飘飞，紧握的双拳在微微颤抖，双眸在锁定敌人的同时，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地面上的公子粲，想象着他盖在地上的脸是如何的凄惨。
阿粲，你还好吗？你——你！这是什么情况！
如一根绷紧的弦被拨动，雪儿突然就爆发了起来，也不顾那宫装女子嘴角的冷笑，嗖一下就窜到公子粲的身边，双拳毫无保留地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你、在、干、什、么！”一字字都是咬牙切齿，向来雪儿是拼了命的控制自己，才没有立下杀手砍了已经嵌在地里的公子粲。
“噗嗤。”倒是一边的小贝先绷不住笑了起来。她不懂雪儿姐姐为什么突然那么凝重肃杀，如临大敌，但她跟雪儿一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公子粲突然举起手，比了一个V字，晃了晃。
小贝觉得公子粲的这个手势很有趣，所以不太明白为什么雪姐姐突然就生气了。看到那宫装女子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两人，并且收起了踏在粲哥哥身上的脚，这才笑着跑上前，去拉雪儿。路过那宫装女子身边时，很是恭谨地向她鞠了一躬。
“死人粲，白痴粲，你不是死了吗？还在这边比什么胜利的手势，装死很好玩吗！”雪儿的拳头狠狠砸下，实则并没用多大的力气，一多半的劲道都在挥出的时候消散在空气中了，打在公子粲身上的，名副其实是花拳绣腿一般。不过这种费力却没多少失效的打法，确实让她消了不少恶气。
人家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存了必死的觉悟想要救你，想要和你死在一起，你这个白痴，还在卖酷耍帅打招呼！有本事打招呼的话，你倒是早点爬起来把事情说清楚啊！
一些不能明说的哀怨，在一拳一拳的泄愤里随着拳风散到山间，打累了之后，雪儿这才叹气站了起来，搂着小贝看向那宫装女子：“玉兔前辈，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和小贝在一起？”
那宫装女子正是被唤醒的陵光绝顶强者之一，王母座下四方守卫之一，玉兔儿。虽然长者一张稚嫩单纯的脸，但论起辈分，不知超越现今的陵光民众多少代了。
好在玉兔儿和她的长相一样，并没有多少前辈高人的样子，闻言瞅了一样地上的公子粲，淡淡道：“偷看别人授徒，按理是要挖眼珠的。”
雪儿转头看向已经翻过身来的公子粲，刚想责备他几句，却突然明白过来玉兔话里的意思，骇然转头看向怀里正笑意盈盈的小贝。
“授徒！前辈您是说——您是说——”这巨大的冲击让雪儿惊喜得说不出话来，搂着小贝激动得想将她抛上天去。谁能想到，在陵光大陆上一度人人喊打的鼠族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平凡孩子，竟然能得玉兔青睐，入她的门墙！那可是传说中王母的守卫啊！多么耀眼的荣耀！
玉兔撇撇嘴，对于陵光大陆以族群分高低的做法很是不屑，淡然道：“睡了这么久，总也得做些事情。这孩子心思纯净，我很喜欢。”
说完，见雪儿等人没有离开的意思，不喜热闹的她抬脚便走。
“兔子姐姐！”小贝娇声一叫，从雪儿的臂弯里挣脱出来，跑到玉兔的身边，不伦不类的称呼非但没有激怒这传说中的高人，反博得美人一笑，“你什么时候再来教小贝本事呀？”
“哦？你还想学吗？”玉兔的身材并未高出小贝很多，她们俩的眼睛都亮亮的，直视着对方，恍惚间，雪儿像是见到了两个玉兔在对视，让她多少有些明白为何玉兔会选择小贝这个毫无根基的孩子授业。
“嗯。”小贝认真点头，“有了本事，小贝就能和雪姐姐粲哥哥一样，保护阿爸阿妈了。”
玉兔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甩无赖般躺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公子粲，托起小贝项间那朵水晶封住的小野花，柔声道：“这法宝做得不错。我不在的时候，就找你的粲哥哥和雪姐姐先教，有机会的话，我再来看你。”
“等等！”雪儿听出一丝味儿，知道玉兔要走，赶紧出言挽留。怕惹怒了前辈高人，赶紧说道：“刚才……是您把阿粲，呃，召唤到这里来的吗？”
看着被沦落为“召唤兽”的公子粲顿时绿了脸，玉兔倒意外地浅笑了起来：“不是我。恐怕是他说了什么惹恼了这后山里的大鸟，才被一翅膀扇下来的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玉兔的身影一阵模糊，随后便芳踪杳杳。小贝嘟着嘴，舍不得地望着青空，似是如她所愿，空中传来她淡淡的话音：“那大鸟不喜欢青鸾那个女娃儿，你们去见他，说话可得小心了。”随后，另一个声音冷哼了一声，最终归于沉默。
原来是这样！公子粲和雪儿立时恍然。在公子粲掉下去之前，正在大拍鸾姨的马屁，想来这些话都入了迦楼罗王的耳朵，一时气不顺就把他从大飞背上扯了下来，让他好好受个教训，却不料正撞上玉兔和小贝。这么看来，阿粲还真是挺命途多舛的。
既然人已找到，大飞不欲多作耽搁，驼起他们三人，飞回后山的金翅洞，准备将公子粲两人送到之后，再送小贝回碧空城。
大飞扑闪着翅膀减速，公子粲抱着小贝，和雪儿一起跳下鸟背，大飞也变回了人形，三人先后落地。
此处正是金翅洞的山门所在。然而守候在山门外的，却是意料之外的人物。
“鸾姨！”公子粲一喜，随后大惊，如临大敌地左右张望一番，生怕那小心眼的迦楼罗王发现宿敌在此会突然发难。
青鸾卓立山门之外，相比起公子粲的紧张，她这个当事人倒是优雅冷静得很。见四人到来，微笑着迎上，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公子粲，见他毫发无损，温言问候了几句，随后走到雪儿面前，脸色便肃然下来。
“师叔。”雪儿恭谨行礼，虽然青鸾与鹤祭祀并非同门，但辈分使然，碧空门下都以师叔称之。
“雪儿，做任何决定前，都需审而慎之。你的背后，不仅是青丘一族，还有整个陵光。”语毕，再不多说一言。一老一少两个绝艳的女子便这样无语相望，直到趴在公子粲怀里的小贝喊了一声困，雪儿才会意点头，但脸色，却是无比沉重。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青鸾也点头微笑，又恢复成那个慈和的长者，从公子粲的手中抱过小贝，嘱咐道：“小贝我带回去就行了，你们万事小心。和雪儿有商有量的才好，啊？”
离开母亲之后，鸾姨是最关心他的女性长辈了，公子粲心头一热，忙不迭地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压低嗓子拉近鸾姨道：“我们都晓得，您快回去吧，这里——”
青鸾笑了笑，刻意想着后山内扬声道：“哪里我去不得呢？我可不像某些人，见不得人一样躲在洞里，心眼比针鼻儿还袖珍！”
公子粲想到自己从天上掉下来那一跤，骇得脸都白了，当时若不是正好撞到玉兔手里，得她巧劲一托，肯定得摔成碎块。那迦楼罗王为了自己几句奉承话就立下杀手，丝毫不留情面，如今宿敌本尊在此，还当着他的面出言讽刺，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然而后山却一片风平浪静，公子粲的心悬了半天，一直落不到实处。青鸾拍拍他的手臂，由衷笑了起来：“好阿粲，这么关心鸾姨，鸾姨很开心。放心吧，没事儿的，他不敢真拿我怎么样。鸾姨这就走了，记得有事先跟雪儿商量。”
说完，抱着已渐渐瞌睡的小贝，悠然回返，走出三四步，又转过头来，冷声道：“这两个孩子要是有什么不舒坦，你就等着吧。”字面上平实，语调里却满是冷厉和决绝，让人不由遐想，青鸾在少年气盛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泼辣果敢、英姿勃发。
青鸾走后，公子粲三人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她特意赶在他们面见迦楼罗之前守候在此，绝不是只是为了向他讨得两人的平安，而她又特地叮嘱公子粲遇事要和雪儿商量，又提醒雪儿的立场，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玄虚？
到底还是大飞想起了此行的人物，及时醒悟过来，将疑惑中的两人带进金翅洞。
“你是说，迦楼罗醒了？”神羽斜倚在凤床之上，搂着怀里的美人儿，如剑双眉微挑，显然有些意外。
“正是。不知陛下以为如何？”听那柔美滑腻的声线，正是神女黄莺。
“纯青琉璃心匿迹已久，却偏在这一刻现世，确实耐人寻味。”神羽沉吟道，眼中神色复杂，显是已在脑中铺排出巨幅的图景，将这一变数纳入其中，正在反复算计各方的变化得失。
“现在那些逆贼也在碧空山范围之内，若是两相谋和，甚是不美。陛下有何打算？”
“哼哼。”神羽轻笑，眼神回复清朗明亮，显然迅速的算计已有了结果，“虽在意料之外，但无伤大局，照旧行事。”
“陛下不担心他们两方联合？迦楼罗的力量若是介入，恐怕——”黄莺斟酌着词句，却被神羽意外打断。
“那，若是担心，我该当如何？”神羽双目炯炯，直直地看进黄莺的眼中，看得她心头狂跳，低下眼帘。
“不若我们暂时停止计划，赦免那些逆贼的罪行，来个缓兵之计如何？若是怕纵虎归山，仍可留下各族骨干为质。现下那些主要的障碍都已清理得差不多，就算给他们时间也翻不过天去，陛下以为如何？”
“美人儿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在理上，简直是无可挑剔。只不过，”神羽嘴角一扯，似笑非笑地问道，“这番算计，究竟是为了我呢，还是不想看到那俊俏陵光之光再遭劫难？”
黄莺一怔，方才还带着羞喜的脸上布满了愤怒，抬眼对上神羽考究的目光，愤然起身：“陛下要是这样想，黄莺无话可说。这就去找那公子粲，为他筹谋去，想来他不至于疑心于我。”
神羽畅快大笑，一伸手握住黄莺的皓腕，再次将她揽入怀中：“我的神女，莫要生气，我是看那公子粲总是痴缠于你，心中不忿，这才口无遮拦，给你赔罪还不行么。”
看着神羽讨好的笑脸，黄莺的气消了大半，长叹一声：“冤孽。”不再挣扎，复又躺回神羽的怀中：“看陛下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必已有了计较。黄莺无意插手，只不愿陛下冒险行事。陛下已是陵光之主，尽可以稳妥图谋，妾惟愿多得一刻平安相处，也不要那天大富贵，便如此刻一般，即使草庐石椅，又有何苦。”
黄莺的一番真情告白，却并未引起对方多少共鸣。神羽轻抚她的脸颊，自信笑道：“不必为此担忧，雪儿与迦楼罗，走不到一起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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