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金蝉脱壳
陵光监狱狰狞的黑色阴影仍安静地伫立在远处，叛军大本营上燃烧的战火却已经渐渐熄灭。四下趴满了各种姿势各种创伤的尸体，视线之内却已不见一个狼妖入侵者。
在圣女雪儿尚未到达的时间里，这处刚刚才沾染上一点人气的禁地再次恢复了他原有的寂静风貌，只是空气中躁动的死亡与不祥气息，隐隐透露出一种恶意，等着那不经意间落入蛛网的猎物。
灰狼王带着他的亲卫子弟们掩藏在密密的树林之后，压低呼吸，收敛气息，静静地蛰伏起来。然而一颗颗贪婪的心，一双双嗜血的眼，早将进入叛军营地的各条通路都牢牢锁住，只待那倩影亮相，便要伸出那邪恶的爪，却早忘记了双方的实力对比。
也许不是忘记，也不是被立功的热望冲昏了头脑，从灰狼王那志在必得的眼神中，或许能看出一丝阴谋的迹象，而他紧紧握在囊中的秘密，想必就是自信的来源。
叛军歼灭战已经过去了一天，按时间推算，这一天的傍晚，应该就是圣女驾临之时！
日头渐渐西斜，洒落在枝叶上的阳光变得微微发红，像是一层淡淡的血气笼罩，又像是洗练的火焰，无声地燃烧。
风陡然大了起来，在营地东边的路口，那一袭雪样的白纱裙，终于出现了！
目标出现，灰狼王的情绪反而沉静了下来，目中凶芒敛去，倒似是一个寻常的邻家阿伯。周围所有埋伏着的狼妖士兵，不约而同地将身子伏低，闭上眼睛，进入强制休憩的状态。
雪儿的身法极快，上一刻还在营地边缘，下一瞬已经站在了战火烧灼的中心，不需如何仔细打量，满目疮痍的营地早将惨烈的战况映入了她的心里，刻写在她美丽的脸上。
紧紧捏着拳头，雪儿一言不发地抬起头，狠狠盯着树林中的一点，浑身散发起强烈的战意，一时间以她为中心，草茎枝叶都向与她相反的方向倒去，仿佛平地里刮起了无形的旋风。
受这股威压所迫，在她凌厉视线的焦点处，灰狼王缓步走了出来。
只有他一个人。
“灰狼给圣女殿下问安。”在雪儿利刃般的目光下，灰狼王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从树荫中走了出来，一束夕阳照在他的脸上，细长的双目眯了眯，遮住太阳最后的耀眼，也盖住眼中闪烁的精光。
“你可有觉悟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雪儿没有跟他寒暄的心思，寒声喝问。
“圣女殿下且慢动手。”一瞬间，灰狼王的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急忙出言截断雪儿蓄势待发的一击，“本王这里有些讯息，想来还是让圣女殿下先知晓为好，免得闹出什么彼此都遗憾的误会来。”
“说！”
“现在——公子粲阁下正在我们的……”
“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雪儿轻蔑地斜睨了他一眼，聚力于掌，“还有吗？”
灰狼王一愣，结巴道：“你们的大本营也，也已经……”
“别废话，我不是瞎子，早就看到了。”
“难道你还要一意孤行，不顾公子粲的安慰和其他叛军的性命吗？”灰狼王的眼睛瞪得滚圆，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果决的女子一般。
“难道……我还会放过一次次伤害我，伤害我身边挚爱的你吗？”怒极反笑，雪儿纤手一扬，一道凌厉的掌风直冲灰狼王的面门。
“哼，你不要得意地太早了！”灰狼王一个滚地，虽然动作狼狈了点，到底彻底避过了第一击，压抑半晌的狰狞终于浮现在面庞上，恨恨道，“你可不要后悔！”
再不参与这毫无意义的对话，雪儿敛起面容，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对这恶贼的讨伐之中，一时间掌风刮地，席卷起飞沙走石，粒粒如刀锋剑刃，在这一度被**的战场上再展雄风。只不过，这一次，被打得一边倒的是入侵者，雪儿如一尊女战神般凛然而立，威严不可侵犯。
灰狼王一人应对雪儿急骤如雪片般的攻击，支撑得艰苦至极，简直是招招夺命，式式惊魂，若不是雪儿有意在周围埋伏着的狼族士兵面前先将这贼首折辱一番，恐怕灰狼王的命早就交代了。也就是算准了这一点，灰狼王豁出老命左支右拙，再危险的情况下也不肯招麾下的士兵助拳，只怕圣女失去了猫戏老鼠的快感，他的老命丢得更快。
况且，他还有一招绝技未曾施展，若在此时丢了性命，岂不冤枉！只要有一次机会，只要一瞬就够了，到时候，圣女殿下和那公子粲便都是他灰狼王的阶下之囚，狼族可就要大大地振兴了！
心中这样想着，灰狼王咬紧牙关，一边为保全性命而躲闪避让，一边则凝运起所有的心思，寻找着他梦想的那一个破绽，只要一瞬，只要一瞬就够了！
“啊！”
灰狼王眯起的眼睛突然亮起，右手从身后超出一个微小的器物，向前抛掷出去。雪儿早知这厮暗怀鬼胎，报复、戏弄之心淡去之后，适才是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只为彻底破灭他的狡计。此刻见他果然有暗器袭来，更是存下十二万分的小心，不欲与那物事接触，瞬间亮出紫剑，苍啷一声，将那飞来的物事一斩为二，剑势不停，接着便直刺而下，利落地削去灰狼王的右臂，溅起半空鲜血。
事情发生得太快。
从雪儿卖出那个破绽到灰狼王的手臂旋转着飞上半空，只是一眨眼的时间，雪儿仍挺立场中心，而灰狼王则抱着正喷溅鲜血的右肩痛苦地跪伏在地，剧烈地喘息。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埋伏在暗处的狼妖们，那几个紧紧跟随灰狼王的随侍更是骇得魂飞天外，想要立刻冲上去解救主子，却又摄于雪儿那女杀神一般的气场，被生生钉在了原地。
“孩，孩儿们……”谁都没有料到，在这个场面下，最先开口说话的，竟是重伤在身的灰狼王。他的嗓音因过度的惨嚎而暗哑沙涩，然而毕竟能清楚分辨，在大口喘息的同时，逐渐上扬的话音。
“都出来吧。都来看看，我们这位伟大而圣洁的圣女殿下。”
随后，灰狼王踉跄着，抱着右臂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上，抽搐着一丝快意的邪笑。
“我王，您……”马匹精第一个冲到灰狼王的身边，硬把“没事吧”三个字咽回了肚子里。只要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他们英明神武的王，不但不可能“没事”，这“事”还真是小不了。
然而与身体的伤痛和残缺截然不同的，是灰狼王此刻逐渐爆棚的心情，他的欣喜简直要冲天而起，划破苍穹了！
“我没事。哈，哈哈，我好得很！哈哈哈！一只手臂换圣女殿下的命，简直是太值了！这下，陵光之光可都是我们的俘虏了，哈哈哈哈！”
熬过最初的疼痛，灰狼王已经恢复了行动和语言的能力，凑到一动不动的雪儿面前，肆意地笑着：“圣女殿下，我早就告诉过你要谨慎行事了。跟神羽陛下比起来，您终究还是太嫩了。想设计我？哼哼，我只要那一个瞬间的破绽，就够了，足够了，啊哈哈哈！”
邪笑着，灰狼王向雪儿伸出一只，唯一的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而雪儿，依旧在原地站得笔直，嘴角还挂着一丝不以为然的笑。
“腾”，公子粲猛地从书桌后站了起来，对身后诸人道：“事不宜迟，该走了！”
除了青离外，其他所有人都对他露出鄙夷的神色。如果说真的“事不宜迟”，那么他们在这里无所事事虚度的这一整个晚上，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然而公子粲的脸色却正经得很，其中更含着一种少有的严肃，而青离利落的整理手法，也让众人从慵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纷纷站起身，来到唯一可与外界联系的窗前，再度看向屋外看守着的重重包围圈。
一度放弃言语攻击，偃旗息鼓的犯人再度出现在窗前，无聊了一晚上的狼妖们也兴奋起来，簇拥着小狼王摆开阵势，与公子粲等人隔窗对垒。
有过惨痛的经历，现在的小狼王和狼妖们再也不会冒险靠近窗户，进入对方的攻击范围了，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感受着身后的支持力量，小狼王再度萌生出一股豪气，指着公子粲大声嘲笑起来：“你这个只会说大话的家伙，到底还是只能在囚牢里神气！不过就算这样，你也高兴不了多久了，天一亮，神羽陛下的亲兵就会莅临，代表无比崇高的陛下亲自将你们这班逆贼押解回城。”
“啰嗦。”公子粲不屑地一撇头，例外地不浪费一点时间，直接开口命令道：“把门打开。”
“吔！”窗内窗外的人都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就差把眼珠子掉出来了，心想这位公子粲做事也忒出人意表了，怎么会直接向敌手提出这样的要求呢？小狼王又不是傻子，公子粲就算这么说了，他也不会这样做啊！
小狼王嘴角噙着冷笑，一步一步向窗口接近，似乎是公子粲过分的要求催发了他的胆气，不再畏惧公子粲一方的攻击，笔直走到了窗前，与公子粲直面对视。
旁观的狼妖们望着小狼王的背影，只觉得少主的身影越发高大，更是豪情勃发，等着看少主子做出些惊人的功绩，好给他加油喝彩。
在万众瞩目中，小狼王缓慢但坚决地伸出手，将一件金光闪闪的东西透过窗户的铁栅递给了里头的公子粲。
正是灰狼王书房的钥匙！
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徒劳地瞪大双眼，观看这不可思议的场面。
钥匙到手后，公子粲满意地伸出手，在小狼王头顶拍了拍，柔声命令道：“干得很好。现在，去休息一下吧。”
小狼王轻轻地呜咽一声，回转身在窗口下的土地上蜷缩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径自睡了下去。
而也就是这一转身，小狼王麾下的侍卫们才看清，他们素来高傲霸气的少主，两眼无神，显然是中了精神系术法的样子。再将视线上移，正对上公子粲得意的笑脸，这才蓦然醒悟——这个不明来历的陵光之光，毕竟也是狐族的人啊！
这一下，本来还抱着“少主给他们的钥匙是假的”这种幻想的狼妖士兵纷纷栽倒在地，不得不接受了他们在胜利的曙光面前突然一败涂地的结果。可是纵然明知自己一方绝不是恢复自由的公子粲一伙的对手，碍于立场和那兀自睡得香甜的少主，却不可后退一步。
于此同时，书房里的一伙也齐齐用愕然的眼神盯着公子粲，即使是青离也不免露出压抑的神色。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满满都是铺天盖地的吐槽，真要让这些词儿倾泻而出，恐怕立刻就能把公子粲给压趴下。而一道道目光中，最为集中的意思就是：你丫有这手早干嘛去了！
公子粲心虚地笑着，拎着金钥匙走到大门前，一边摸索着开门一边讨好地解释道：“哎哟不好意思各位，这一手许久不练，我自己也忘记我会了。”话毕，更是招来齐刷刷的一顿白眼。
“呃……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本来想在这儿舒舒服服地等雪儿一起上路的，不过现在她那里出了一点岔子，恐怕我们得立刻出发才好。”
提到了正事，其余几人这才稍微放下怨怪，询问了一下雪儿那边的现状。公子粲如实以答，一如所料地看到一副副担忧的面孔。
“嗨，别这种样子嘛，雪儿那边没事的，不用担心那边啦。”
“哼，说得对，不用担心那一边。”一个陌生的声音插入道，“你们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疑惑中，公子粲已经成功打开了书房的门，推开一看，就这几句话的工夫，狼妖士兵们架着小狼王已退出了老远，适才出言讽刺的妖族正站在书房门外不远处，趾高气扬地斜睨着公子粲。
“呵，自以为聪明，能在神羽陛下的威能之下逃脱吗？终究还是得落在我们的手里。怎么样，看到我们几个，害怕得都不敢说话了？陵光之光也不外如是嘛！”
一边另一个陌生的妖族两手抱胸，背后插着一柄大剑，嚣张地笑骂。退出老远的狼妖们则配合地哈哈大笑起来，更有甚者乐得手舞足蹈，光论声势，倒真是颇为旺盛。
公子粲憋红了脸，觉得这时刻不得不说点什么了，却又觉得怎么样的放话似乎都不能更好地符合眼前的形势。思虑许久，终于在四面嘲笑声中弱弱地问道：“呃，几位是……什么东西？”
雪儿直挺挺地立在原地，面上却丝毫都没有恐惧忧虑的表情。见到断臂的灰狼王向她伸出污秽的手，也只是轻蔑地笑了一声。
然而陷入狂喜中的灰狼王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和判断，竟没能注意到这一点，终于用仅剩的一只手掌牢牢捏住了雪儿的手臂，在她洁白无瑕的衣袖上留下一摊猩红的印迹。
“雪圣女，哈，哈哈哈，没想到啊，有一天，我也可以……”
轰隆隆——
突然间，一阵剧烈的颤动打断了灰狼王的兴奋，将他从狂热的状态中惊醒，震回往日的思维轨道。
“你在笑什么！”灰狼王的目光瞬间恢复清明，一下子捏紧了雪儿的胳膊，终于停止了她那令人心头发慌的笑容。
“你的准备还真是很充分，竟然把神羽的缚龙索也请了出来。”雪儿的表情变得严峻，“不过这样也好，这种东西在你的手里，比在神羽的手里可安全多了。”
“回答我！”灰狼王手上继续加力，终于成功地看到雪儿的眉间闪过一丝痛楚。
“神羽没告诉你，不要走丹穴山这条路吗？”冷冷地，雪儿遥望着那个伟大的前辈辞世的方向。
灰狼王一愕，眼中闪过一丝畏惧，喝道：“那又如何？”
“长眠于地底的怨愤，是不可以轻易践踏而过的；冒犯死者的人，只有以死来抵偿。”
在雪儿悠扬如唱诗般的话语中，地面的颤动越来越大，四周的砖瓦、残尸、武器、土石，都跟着那个节奏一起上下颠抖。不远处埋伏的狼妖们纷纷逃离了已不再安全的藏身之处，一双双眼睛都望着灰狼王，等待他的示下。
“哼。”毕竟是一族之主，调整了一下情绪之后，灰狼王已经抓到了事实的重点，“是那群躲在祷过山的长鼻子来了吗？那又如何，现在出现也已经来不及了。叛军已经覆没，凭我狼族儿郎的速度，大可以在他们的粗腿抵达之前全数撤离！”
灰狼王可不知是说说而已，与话音同时出现的，是他娴熟的指令手势，得到命令的狼妖士兵立刻分头遁走，消失在雪儿的视野之外。
“怎么样？我的二郎们很快就会脱离这个区域，但你的叛军兄弟们，死后还得面对象族愤怒的践踏！”
“是吗？”
雪儿一声浅笑，一个呼哨之后，在叛军尸体上竟然腾飞起一层薄薄的黑雾，渐渐的，整块尸体竟然就这样分解为一颗颗黑色的尘埃消失不见了！
“不可能！”
灰狼王大骇，定睛看去，那些黑雾哪是什么尘埃，分明是一只只黑色的飞虫，在雪儿的呼哨为号之下，四散飞去。那么——那些尸体，都不是真正的叛军！原来都是由飞虫扮演而成，怪不得如此不济，三两下就被全歼。
想通了此中关节，灰狼王更是恨得牙根紧咬，再度死死捏住雪儿的手臂：“真是好伎俩！不过，就算失去了歼灭叛军的荣誉也无所谓，至少，你雪圣女，会在那群迟缓的援兵抵达之前，跟着我一起回到神羽陛下的面前！”
近距离观赏着灰狼王又气又恨的表情，雪儿心中的恨反倒解去了不少，对这个阴狠毒辣的对手今时今日的凄凉还有些感概。雪儿轻叹一声，目光向四下一扫，收起讽刺的语气，指点道：“是吗？唔，那么，你看看那儿。”
顺着雪儿含笑的目光，灰狼王绝望地瞪大了眼，终于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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