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鹿死谁手

　　从雪儿的角度看来，整个隔绝法阵内霎时间布满了陵光之光的乳白色雾气，渐渐遮蔽住公子粲快速窜动的身形。然而这一次，陵光之光在蔓延的过程中，竟没有与四处探寻的血线发生冲突，两种不同色彩的气态异能首次融合在一起，渐渐探入对方的范围内，白色和血色在那一片并不算广大的范围中交融，映出一种淡淡的粉彩，消弭了一部分杀戮之气。

　　神羽皱着眉头，静静注视着这种诡异的变化，他的皇族之血仍按照原先的方式活动着，并没有刻意迎合着陵光之光的漫溢而进行改变，只是探入白雾中时，便看不清血雾末端的活动，但感觉上并无不妥之处。

　　看不清对手的身形，神羽索性闭上了眼睛。掩住了赤色的瞳眸，神羽平端着昆吾剑，默立原地的样子，像是一尊端肃的神祗像，令场外的两人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确实拥有皇者之气，远比公子粲更像是一块大陆的领袖。

　　突然，神羽眉峰一动，身体随即轻轻侧向左方，就在他刚完成半个转身的动作，泛着紫色电光的剑刃便刺穿了他适才所站之处，一道月白色的背影从雾中穿出，改刺为扫，横向划过神羽的身躯。

　　这一剑快到极致，无论是突然而来的刺击，还是变招的节奏和轨迹，都堪称是顶级的细腻身手。若非场内只有神羽的公子粲二人，雪儿定要怀疑出自另一个剑术名家之手。

　　然而神羽并非庸手，尤其是皇族之血全面开放的时刻，他的速度和知觉都被提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更何况在无法目视对手的情况下，他主动放弃了视觉这一感官，借以提升听觉、触觉等其他几项官能，并不会因为公子粲隐身雾中的突袭造成慌乱，反而一早便料敌机先，轻轻松松躲过了第一击。

　　而当公子粲变招为扫的时候，神羽嘴角一挑，毫不在意地再次扭身，同时将昆吾剑竖在身前，清脆的交击声中，再次漂亮地抵挡住第二击，同时借着双方交击的力量，加速后退，躲入了雾气的笼罩之中。短短两个动作，神羽便利落地与公子粲交换了位置，不仅躲过公子粲在紫剑横扫同时向下盘而去的一记足踢，更改变了两人的位置，利用对手的布置，没入了暗处。

　　公子粲突然提升的招数技能和谋略固然让场外观战的二人诧异，神羽显示出的悠然气度和无与伦比的完美应变则更让他们心惊。皇族之血的全面开放似乎根本没有影响到他的神智，反而让他更冷静、更敏锐。本就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敌手，这样一来，公子粲所有可利用的机会都化为了虚无，形势莫名其妙地向恶劣的方向快速发展而去。

　　精心准备的一击无功而返，公子粲没有犹豫，跟着神羽的脚步，再次没入浓雾之中，这一下，从雪儿的方向，便是一个人影也不见了。雪儿的心骤然一沉，担忧但徒然地瞪大美目，竭力想从雾气中辨别出一些信息，却只能听到雾气中不时传来的金铁交击之声。

　　“大伯……”什么都看不到，雪儿的焦虑频频冲刷着她的理智，而此刻可以依赖的，似乎就只有身边这个并不熟悉的长辈了。

　　“臭小子还差得很远。”公子锋的双目仍紧紧盯视着雾气，似乎能够穿透而过似的，毫不气馁地观望着、等待着，“盲目追击进雾中，是在冒险，可惜他也没有更多的选择，站在明处更容易受到威胁，他到底没有神羽那样的定力。”

　　“那样的话——”

　　“很快就会有变化。虽然神羽还是想用最小的力气，收取最丰厚的成果，但臭小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什么？”一时间不能理解公子锋话中的意味，雪儿的脑中更是一片混乱，“大伯，您看得见吗？里面现在到底怎么了？”

　　公子锋将目光垂下，给予这个侄女轻轻的一瞥，似是爱怜，似是惋惜，让雪儿瞬间升起了极度不祥的预感。

　　“刷！”受不了公子锋那样的目光，雪儿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迈步就要再次冲入阵中。

　　“丫头，没用的。”

　　“没用又如何？阿粲是因为我才来到这里的，他明明那么舍不得姑姑，明明知道‘狐子入世’的诅咒，还是陪着我一起来了。如果他在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去跟姑姑交代，还不如陪着他一起死了干净。”背对着公子锋，雪儿的回话已是竭力压抑的低吼。

　　“狐子入世——”公子锋叹了口气，“一个人的命，只能由他自己来逆转，你若踏入，非但帮不了他，可能还会将他的路摧毁，封住他最后的一线希望。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吗？”

　　雪儿震惊回头，却见公子锋的双目仍是牢牢锁在雾中，像是真的能看到什么。这样镇定的口吻，这样看透一切的通达，让雪儿再次犹豫起来。关心则乱，向来英气果断的雪儿此刻却显得像个无助的普通女孩。

　　“真的吗？”

　　“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要想逆转了。你在碧空城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有学会这个道理吗？”

　　“可是，如果——”

　　“如果臭小子真的在这里倒下了，你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陪他去死，就能对得起红儿了吗？”

　　雪儿无语，低着头思索了好一阵，似是明白了一些什么，有模模糊糊捉摸不透。却在此时，一声闷哼重重击打在她的心上，让神识海里那刚刚露出雏形的念头再次化为碎粉。

　　“阿粲！”

　　骇然而望，这次，就连雪儿都能看到在雾气的掩盖下，不时从不同的位置爆出朵朵血花，或浓，或淡，随着一声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力气切入肉体的声响，越来越剧烈地撕扯着雪儿的神经。

　　“大伯，怎么样了？！”

　　只看得到血花，却看不到实际的战斗情形，雪儿只能将希望投注在公子锋的身上，希望淡定的他能带给自己一些好消息。

　　“互有攻守，臭小子进步了不少。不过——”希望的光芒在雪儿的眼中一闪即逝，随即是更深的忧虑和绝望，“即使两人的伤势相同，在皇族之血的吸收作用之下，神羽的力量会不断增加，而臭小子……”

　　不需要再多说下去，雪儿已经明白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也明白了为什么明明比公子粲强上那么多，神羽却只选择与他战至旗鼓相当，只是微微胜过。

　　都因为皇族之血——这个神羽一族最后也是最犀利的招数。

　　皇族之血形成的血雾，能吸尽范围内所有的血液，供给施者，成为施者新的能量。因此，即使神羽受伤，带给他的影响也不过是一些肉体的伤痛，失去的所有血液会在瞬间再次回到他的身上，而这一点在公子粲的身上便截然不同。失去的每一滴血，都将化为对手的力量，战得越久，对手越强，自己越弱，差距便会逐渐增大，直到公子粲力竭而亡，神羽则可轻易取胜。

　　因此，素来谨慎的神羽，在领教了公子粲各种意想不到的对敌招数之后，实无必要再与他生死相搏，只要用不断的攻击绊住他的手脚，缠住他的思维，让他不能再变出其他的花样，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将胜利揽入囊中了。

　　剩下来的，就是完成他百多年来的大计，实现神羽一族代代相传的梦想了。

　　“啊！”

　　一声惨叫，很明显来自于公子粲，雪儿慌张地寻找他们的身影，却仍只能看到一团相较他处更浓郁的红色雾气蒸腾开，但很快又弥散成与其他地方一模一样的粉色。

　　金铁交鸣仍在持续，显示公子粲还有战力。

　　惨叫持续传来，公子粲已经无法控制受伤所造成的痛苦，没办法再将之压抑为闷哼，只听到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划破天际，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也切割着他们的心。

　　雪儿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无论如何都坐不住，可是听着一声声的惨叫，双腿却直发软，没有足够支持她站立的气力。

　　“大伯，他怎么样了？”雪儿的嗓音已带上了哭腔。就算她看不见里头的情况，但光从这声声惨叫中亦能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只有公子粲一个人的惨叫，而且叫声的频率正在增加！

　　公子锋摇摇头，眼中闪过一抹暗色。紧皱的眉头和握起的拳让雪儿明白即使表面仍然平静，但公子锋心里亦是非常挣扎。

　　那么——情况是很不好了……

　　雪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脚，洁白的鞋子并未因踏过泥泞和草地而染上一丝脏污，但此刻看在眼里，却像是印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唔……”惨叫化为哀鸣，雪儿清楚地听到肉体最低的沉闷声响，不用说，一定是公子粲倒下了。倒下……倒下！

　　这一瞬间，雪儿的脑袋嗡一下炸开了，再也顾不上神羽的威胁、公子锋的劝告、公子粲可能有的计划。她只知道一件事，她要亲眼去看看，阿粲到底怎么样了，如果神羽要取他的性命，那也让她挡在前面！

　　“嗖——”就在雪儿拔脚冲向隔绝法阵的时候，一枚石子从法阵中飞了出来，擦着雪儿的发梢向后射了过去。

　　“暗器？”雪儿一惊，神羽从来不用暗器，这是他作为一个王者的自尊，自从他被称为圣羽殿下的时候起就是如此。如今却用暗器攻击我？是想阻止我进入法阵吗？

　　惊愕中脚步不由得微微一顿，就在这眨眼间的工夫，雪儿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公子锋已经站在了面前。

　　“大伯！”雪儿又惊又喜，“您愿意帮忙了！”满怀着重新燃起的希望，雪儿绕过公子锋，向适才公子粲倒地的地方而去。

　　“站住！”

　　一声喝令如同雷鸣，在喝止住雪儿脚步的同时，也将她的心打落谷底。

　　“为……什么？”

　　雪儿骇然察觉到，在公子锋的话音中，已不仅仅是刚才的规劝和建议，还有着威胁，和神羽的眼神一般无二的威胁。就这简单的两个字，不仅禁锢住她的脚步，更震慑着她的心灵，她完全相信，若是再执意要进入法阵的范围之内，首先要面对的，不是神羽，而是面前这个同样出自青丘狐族的家伙的攻击。

　　“为什么？难道——”话未出口，雪儿就收了回去，公子锋不可能是叛徒，更没有必要选在这样的关头阻止对于公子粲的救援。事实上，雪儿感觉得到，就在不久的刚才，公子锋自己也是花了老大的力气，让克制住自己不出手的。

　　而现在，她已经知道了公子锋阻止自己的原因。

　　“丫头，不要在这个时候挑战我的耐心。”公子锋脸上的肌肉在颤动，他的手中紧紧捏着一枚漆黑的戒指，骨节都捏到发白，“我自己也有很多问题要问。但不是现在！”

　　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一句话，公子锋毫不客气地一伸手，将僵立在原地的雪儿重重扯了回去，看着她跌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自己则狠狠地瞪视着看不真切的法阵内，踏着无比沉重的脚步走回雪儿的身边。

　　“你知道这是什么？”公子锋的口气很坏，每一句都包含着怒气。

　　“爷爷的戒指。狐族族长代代相传的信物。”雪儿的眼中一片模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刚才从阵内飞出的，原来根本就不是神羽的暗器，而是阿粲，一定是阿粲拼着最后的气力，用族长的名义，命令公子锋不让自己入内！

　　“它——”公子锋停顿了一下，稳定颤抖的话音，“怎么会落到臭小子的手上。”

　　“爷爷给的。让他暂代族长一职。”体贴地了解到公子锋的心结所在，雪儿轻声补充，“之前我们入宫的时候。

　　公子锋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在公子粲带领叛军南下的时间段内，公子锋不是没有见过公子凌，也知道神羽不会没有理由地突然对这样一个老人动手。只是适才突然看见家主戒易主，一时情急才乱了方寸，此刻已逐渐恢复了冷静，但面色却依然沉重如铁。

　　“刚才他传话过来，让我一定看住你。”

　　“他还说什么了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族长的谕令如山，雪儿知道自己在公子锋的看管下已经再没有任何希望可以靠近那座法阵了，但她还是非常非常想知道里头正在发生的一切。即使那是自己最害怕，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他已经经不起任何的变故了。任何计划外的因素，都可能让他期待的奇迹破灭。”

　　“奇迹？”

　　雪儿双目无神地瞪视着公子锋，今天他已经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了，什么“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期待的奇迹”，那里头到底包含着什么意思？

　　“丫头，耐心地等着吧。狐子入世，也许是能带来一些不同的。”

　　说完，公子锋伸出手，向雪儿的头顶盖去。雪儿温顺地没有动弹，任公子锋宽厚的手掌抚上她头顶的秀发，却又愕然发现他并非是想像个长辈一般用摸摸头的方式表达安慰，而是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到底，怎么了……”

　　公子锋在捂住雪儿耳朵的同时，也动用了一些特殊的精神力量，以便彻底封住她的听觉。以雪儿的蕙质兰心，当然一下子就能了解到他的用心，同时，从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中，也能读出外界出来的无声的讯息。

　　这一次，雪儿没有再挣扎，最后望了一眼那看不透的迷雾，雪儿轻轻闭上了眼睛。眸中蕴含的热泪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在那双清朗的双眼阖上的瞬间，化作澄澈的水晶，坠落下来。

　　闭上眼，整个人、整颗心，仿佛都沉入了一个安全的堡垒，像是麒麟王那个神秘的洞窟，又像是出生前妈妈温暖的怀抱。放弃了一些的挣扎和奢望，雪儿在这样的黑暗中，竟然获得了多年未曾得到的安全感，拥抱着自己的初心，任思绪缓缓漂流。

　　恍惚间，飘移的灵魂路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画面，初时杂乱无章，毫无意义，渐渐的，便集中到她自己的生平，出现了她人生中曾经出现过的让她关心的、厌恶的、甩不脱的一个又一个角色。最后定格在初见的公子粲脸上，没有忧愁、没有焦虑、没有……梦想。

　　回忆起来，这张脸竟然有些陌生了。那个外表温柔，实则却对无关的事物保持冷淡、疏离之心的公子粲，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看似漫不经心，但实际上却愿意为了别人的梦想豁出命去的人的呢？是因为这是属于狐族的未来？是和姑姑有关的人和事？还是——因为我？

　　想到这里，雪儿的心又乱了起来，公子粲清俊的脸庞从她的指尖划过，取而代之的，竟然是神羽俊朗威武的身形。神羽——

　　即使在自己的神识海内，雪儿还是不得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在那英武王者的身边不出意料的，站着艳媚无双的黄莺，正微微笑着看她。心头愤怒的火苗升腾而起，却在刚刚放出热度的时候熄灭了，原来自己早就不再记恨她了啊。

　　认清了自己的内心，再看过去的时候，第一次发现，黄莺看着自己的笑容中，并没有丝毫自己以为的讥讽和嘲笑，在掩不住的幸福之后，竟然是微微的抱歉和担忧……

　　“师姐……”禁不住轻轻呼唤，却赫然发现自己能听到声音了！不只是自己的话音，还有外界的风声、树叶的闪动，和——脚步声。

　　“腾”一下站起，雪儿瞬间睁开双目，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心胆俱裂——公子锋的嘴角挂着一串血珠，明显是刻意压抑自己的冲动而自己咬伤的！

　　要让这样一个钢铁般的汉子压抑到这种程度，那么——在阿粲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近乎绝望地将目光投向法阵之内，里面的情形确实发生了质的改变。雾气在渐渐淡去，已经再也看不到陵光之光乳白色的痕迹，而全然化为了凄厉的血色。从雾气抽离的轨迹可以清楚地辨认出神羽的位置所在，淡去的血雾中也已能分别出内里的情况。

　　但是——

　　只有神羽一个人站在场中。

　　公子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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