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2章
饭桌上，叶教授夫妇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苏磊。
“教了半辈子书，苏磊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学生。他智力过人，学习倒不是最用功。有一阵子，他迷上打篮球，一心想成为中国的乔丹。经常在下午逃课去打球，历史课从来没上过，只在考试前三天把历史书翻一遍，期末考试时就拿了满分。”叶母微笑着回忆，“真正地过目不忘。”
苏磊喜欢打篮球的事，几乎全校的女生都知道。每当苏磊出现在篮球场的时候，旁边围观的人群都会爆发出喝彩和掌声，中间夹杂着女孩子欣喜的叫声：“苏磊，加油！”“帅哥，加油！”
其实，她们都不是来看球，而是来看苏磊的。叶秋寒当然也不例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喜欢上了篮球。
苏磊打篮球的姿势很漂亮，接传球、过人、投篮一气呵成。
她躲在观众席里看他打篮球，她偷偷在课桌上刻他的名字。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他躲在图书馆走廊的拐角处偷偷地吸烟。
他看见她，用力摁掉了半支烟，抬了抬眉，有点意外地问：“叶秋寒，你怎么在这里？”
隔着淡淡的烟雾，她盯着苏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你学会吸烟了？”
他似乎呆了一下，然后说：“不要告诉你妈妈。她会伤心的。”
“那你为什么要学坏？”在十二岁的叶秋寒心目中，学生吸烟就是学坏，是地痞流氓才会干的事情。
他唇角满不在乎地轻扬，说：“你太小了，还不懂。”
“如果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就回去对妈妈说！”
“好吧。”他无奈地叹口气，这才说出原因。
苏磊从小就是万人迷，因为个头高，长相英俊，学习成绩优异，篮球打得好，吸引了校园里许多女孩的目光。他家里的电话老是响个不停，晚上几乎都把时间花在接电话上了，有时候走在路上甚至会被陌生的女孩拦住。这些女孩子热情让他不甚烦恼，更怕因此影响高考复习，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损招，那就是千方百计地丑化自己。
一次偶然的醉酒，使他脸上长出了不少痘痘。苏磊从中受到启发，便开始偷偷地喝酒抽烟，让皮肤在受到烟酒的刺激后，长出让人恶心的青春痘。
“你看看，这段时间的努力终于没白费。”他有些得意地说。
她仔细一看，果然，那张原本白净清俊的脸上，竟然长满了一颗颗青春痘，有的还泛着脓。
这真是一张让人吃不下饭的脸。皱起鼻子，她说：“咦，好丑！你丑死了。”
他却一点都不在意，反而笑着说：“我就喜欢自己丑一点。”
“这么丑，以后没有女孩子喜欢你，怎么办？”她故意糗他。
他专注地思考，然后说：“如果一个女孩因为这些外在的东西而不喜欢我，那她也不值得我喜欢。”
这一刻，看着身旁这个十七八岁的大男生，她忽然好想对他说：
“苏磊，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你是我永远的王子。”
（这句话，她一直、一直藏在心里，却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口。）
他眼睛凝视着她，认真地说：“这是我的秘密，现在告诉你了。作为交换，你也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她表现得很仗义：“好啊，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什么秘密？”
她冲他招招手：“你把头低下来。”
“怎么了？”他奇怪地问，但还是俯下了身子。
在他来不及防备之下，她迅速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然后满脸通红地看着他：“苏磊，长大后我要嫁给你！”
苏磊吓了一跳，随即发现自己上当了。摸了摸自己的嘴，他哭笑不得地说：“小丫头，你夺走了我的初吻！”
（好像一副很吃亏的样子。什么嘛，这也是她的初吻也！）
她至今还记得他唇齿间淡淡的烟草味道。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密接触。
“怎么，你不愿意我作你的新娘吗？”她不服气地撅起嘴。
他迟疑了一下子，缓缓地说：“男生都喜欢漂亮的新娘，而你那一口虫牙真让人倒胃口。叶秋寒，你怎么那么喜欢吃糖，把牙齿都吃坏了？”
“那是因为医生说我血液中糖的含量太少，从小妈妈就买各种好吃的糖给我吃。”
“很遗憾！虽然你的眼睛很大，眉毛很浓，皮肤很白，嘴巴很小，但牙齿长得不好。所以，你非但不漂亮，甚至连五官端正都算不上。”
她气鼓鼓地瞪着他：“你这个坏蛋！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美丽的公主，让你认不出来！”
那个时候，她不仅是个丑丑的小女生，还是一个嘴硬的小女子。
十四年过去了，她依旧不见得有多漂亮，并没有变成公主。而他，却依然是王子。
但是，他还记得她，记得她爱吃糖。秋寒的心忽然间就蓬荜生辉起来。
苏磊，谢谢你，还记得当年那个丑小鸭。
父母的谈话还在继续。
叶母说：“苏磊高考夺得了全省文科状元，又是体育特长生，很快就被北大录取。在此之前，他本来有资格保送Z大的。但苏磊放弃了，他说他一定要上北大。”
秋寒记得，苏磊走的那天，她和母亲去火车站送他。苏磊还是高高大大阳光帅气的样子，咧着嘴笑：“再见！”
“再见。”秋寒轻轻地说。虽然当时她难过得想哭，但还是拼命地忍住眼泪。
她开始给苏磊写信，信笺是粉红色的，上面印着可爱的卡通图案，非常别致。这种信笺是她独自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跑到城郊的小商品市场淘来的。晚上，她用了全副心思来写信，写完了夹在课本里，时时打开来看，认为字字珠玑，然后才恋恋不舍寄出去。
苏磊的回信并不规律，有时候半个月一封，有时候一个月也没有一封。每次收到苏磊的信，她晚上一定睡不着。把信放在枕头边，翻来覆去地看很多遍，直到最后都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苏磊的信，是用那种印着大学名称的蓝格子信纸写的，蓝黑墨水，龙飞凤舞，字体斜斜向右飞起。有一段时间，秋寒刻意模仿他的字迹，苏磊在信中说：“小丫头，我们的字越写越像了。”
她回信道：“因为我在练字啊，我觉得你写的字很好看，标准的苏体。”
在下一封信里，苏磊调侃：“幸亏我姓苏，而不是姓罗，否则就成罗（裸）体了。”
“你以为你的姓就很好吗？苏磊——舒蕾，一种洗发水的名字。”
苏磊在回信中问：“那你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
她答：“还说是文科状元，这点古文知识都没有。叶秋寒出自一句成语——叶落知秋寒。”
“不愧是中文系教授的女儿，受教受教！”
……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信件里絮絮叨叨述说的，是一种怎样的少女情怀？它们曾在她的青葱岁月里珍藏，然而如今，已经悬挂在记忆之外，远远地俯视着她，再也触碰不到。
“苏磊大一那年放寒假，一从北京回来，就到我们家来看你。他一直是个尊敬师长，懂礼貌的好孩子。”叶父用赞赏的口气说。
就在那年寒假，叶秋寒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丑小鸭。
苏磊带她去参加了他们大学校友的聚会。怀着忐忑的心情，她坐在他身边，幸福和不安的感觉一直在交织着，看着那一双双或好奇或嫉妒的眼睛，她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拘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却大方地向旁人介绍：“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小妹妹。”
喜欢！她听后一阵激动。就算坐在这些比她大了许多的大学生中间，让她有太多的不安和紧张，但是为了他这一句“喜欢”，她愿意。
正当她沉浸在幸福中的时候，大家的目光被一个亮丽的女孩所吸引。她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气质优雅，脸上的微笑给人一种高贵而不容侵犯的感觉。
这是谁？漂亮得像个公主！叶秋寒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那女孩，苏磊走了过去，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惊呆了，刚才的幸福感一扫而光，除了疑问和窘迫，她还有一点儿伤心，一点儿难过。
身旁的一位女生大概看出了一些端倪，对她说：“她叫阮若蓝，和苏磊从小一起长大。父亲们是战友，很小的时候，就戏说要定下这门亲事。索性他们两人也是相互欣赏，相互倾慕，现在又同在北京上大学，就真的谈起了恋爱。”
叶秋寒的心瞬间从云端跌落至谷底。泪水快要决堤的她，决定逃离这个地方。
她去和苏磊道别，并注视着阮若蓝。突然想起来了，是她，那个自己第一次遇见苏磊时的漂亮女孩。她是如此美丽得体，在她高傲的眼光注视下，秋寒感觉自己很渺小，很可笑。
阮若蓝一脸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孩，大概奇怪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苏磊跟秋寒说完“再见”后，那带笑的眼睛就一刻也未离开过阮若蓝。转身时，秋寒听见他在向她解释：“那是我高中班主任的女儿，很可爱的一个小妹妹，我很喜欢的。”
原来，他所说的“喜欢”与爱无关！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情绪向她袭来。她突然很想化作一个泡沫，像童话里的人鱼公主一样，慢慢地飘散，然后消失。
她跑开了，一直跑一直跑。她以为自己的眼泪会在奔跑的过程中飞起来，就像被风吹起的雨滴那样纷纷扬扬。
可是没有。她停下来，揉了揉眼睛，没有一滴泪。
回到家里，她打开电视，放《猫和老鼠》。一集一集地看下去，她不停地笑，身体蜷在宽大的沙发里，呵呵哈哈呵呵。
不知不觉，竟然笑出了眼泪。只是，旁边再没有人给她递纸巾，替她擦眼泪。
她伏在沙发上，把头埋进手臂里，无法自制地大哭起来。
叶秋寒，你该清醒了。王子从来都是和公主在一起。
就在那汹涌的泪水中，她那酸涩而又可笑的初恋，终于画上了句号。
她不再给苏磊写信，而苏磊在连续几封信没有回音后，也再无信来。
青春总是和忧伤糅合在一起，轻轻拍睡了，梦里的眼角还会有湿湿的泪痕。
接到苏磊的最后一封来信，她已经上高三了。某个课间拆开一个从北京邮来的信封，一张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叶秋寒，无论我走到哪里，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
没有落款，她却从那蓝黑的墨水，那斜斜向右飞起的字体，认出信是苏磊写的。
那天，她在图书馆里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初夏的阳光很好，透过梧桐树叶细碎地投射下来。她看着那些树叶的影子，这个夏天过后，她就要上大学了。
她恍然想起初识苏磊的那个午后，有着怎样灿烂的阳光。他一袭白衬衫，在明媚的阳光下微笑。阳光刺痛了她的眼，而苏磊刺痛了她的心。
分别四年，她有很多话想对苏磊说，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松开拿笔的手指，发现自己的掌心中全是冷汗。
于是，她没有给苏磊回信。现在想来，那是在他出国前夕，然后他就去了美国。
命运可以把两个陌生人变成熟悉的人，又可以把两个熟悉的人，变成陌路。
她和苏磊就像两条直线，在一点相交，然后渐行渐远，毫无瓜葛。
其实，并不是真的毫无瓜葛。比如，在高考时，她的第一志愿填了北大；刚上大学的时候，她每天下午都去篮球场看人打球；在看到何舒浩的第一眼，她就对这个高大帅气，笑起来一口白牙的男生怦然心动……
在大学里，她依旧不是公主，却已经学会珍惜，学会了释然。
成人的世界需要敢爱敢恨的童话。终于，她在对的时间遇见了那个对的人，在床头昏黄的灯光下，为他编织一条温暖牌围巾，然后看他傻傻地笑，不说话也能感受到爱和幸福。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包容一切，改变一切。
应该没有人知道她心里住过一个阳光般的身影吧？那个最适合生活在日记里的大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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