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忆楚篇（十）
萧忆当然一眼就发现楚凌在闹别扭。
不过他到底没有想清楚她心里是怎么个九曲回肠，又觉得她可能在生自己的气，也便没有开口去问她。
这落在楚凌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她连饭都不吃了，也没能换来他一点关注。此刻是往上走没有架子，往下走没有路子，站在中间又饿着肚子，还要顾着面子，十足的窘境。
然而她到底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原来在萧忆面前，她才不管不顾什么脸面的问题，一门心思想着骗了银子就跑。可是现在不仅银子不要了，似乎把久不着边的尊严也找回来了。死活就是不愿意在萧忆面前丢人，因而只能苦着自己空空的胃。
然而没吃饭的副作用很快就显现了出来，楚凌走路的速度一降再降，到最后已经是走走停停，完全不像赶路，倒像是观景旅游一般来了。
萧忆照顾着小丫头，也是跟着越走越慢，及至楚凌扶着一棵树站了好久也不见要走，萧忆犹豫了一番走上前去，站在楚凌身侧轻唤了一声。
哪知这一声下去竟生了事端，原本面无表情扶着树的人眼神愤恨地抬起头来，盯着他的脸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表情。萧忆不明，却眼见得那表情又一变化，突然委屈极了一样，吧嗒吧嗒的眼泪就顺着脸往下掉。
萧忆一下子慌了手脚。
“怎么了？”他低下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结果面前的人“哇”地一声哭得更狠了，哭着哭着还抽泣了起来，然后一边掉眼泪一边抽噎着，低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梨花带雨的模样委实不可怜。
萧忆全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正皱眉思考着哪里说了什么惹着了她，面前的人却一个转身面向了他。只见小丫头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满脸鼻涕眼泪地就把脸埋在了他的衣袖上。
额……
萧忆皱眉。
衣服……
算了，反正也脏了……
这边楚凌抱着萧忆的胳膊，突然就明白了自己闹别扭的原因。
很显然的，她不愿意离开萧忆。
虽然萧忆有病在身，发病的时候比她还需要照顾，可是待在他身边，她仍是觉得无比心安。有饭吃有银子花，仿佛背后有了靠山，只身一人飘到小说里的恐慌也少了很多。他之于她，就好像这个异世界唯一的亲人一样，了解她并且接纳她，不论她撒谎骗人还是无理取闹。可是离开萧忆，她就只是孤零零一个异界游魂罢了，搞不好被人家发现她的秘密，还要被当成妖怪。
萧忆感觉着胳膊上挂着的人慢慢缓和了下来，虽然衣袖湿了个透，到底也是松了口气。他几乎没有和女子来往的经验，遑论知道怎么安慰一个哭哒哒的小姑娘。
这边楚凌自己消停下来，他便也安下心来。压着嗓子叫楚凌，小丫头还是不抬头。两条胳膊八爪鱼一样缠着自己的胳膊，好像把身子粘在上面了一样。
萧忆皱眉，觉得自己对这个丫头是真的没辙。正想着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只听“咕噜噜”一声叫，他登时明白过来。
楚凌仍是把脸埋在他的衣袖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饿了。”
萧忆去溪里捉了几条鱼，拿出匕首把内脏和鱼刺都挑干净了，就地架火给楚凌烤了一顿鱼。小丫头似乎从刚才悲伤的余韵中没恢复过来，好容易吃东西嘴里不絮叨，萧忆看在眼里，竟意外地觉出几分乖巧。
等到“伺候”着楚凌吃吃喝喝结束了，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萧忆抚额，这丫头可真是浪费时间的一把好手。
可楚凌明明吃完了，却还是磨磨蹭蹭不愿意起身。萧忆耐心有限，黑着脸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楚凌却只是低着头不言语。
萧忆眉头紧了紧：“我赶时间。”
楚凌点点头：“我知道。”却仍是不起身。
萧忆郁闷，能把她扔在这里我自己走吗？
“萧忆。”小丫头低着头叫了一声，语气难得的温软平静，萧忆微微一愣，跟着坐下身来。
“我之前说要想一想怎么让你报救命之恩。”
萧忆点头。
楚凌抬起头来：“我想好了。”
萧忆偏头对上楚凌的眼睛，被里面说不清楚的光线搞得心头一跳。
“五百两银子我也不要了。”
萧忆这会是真的有点诧异：“不要了？”
楚凌点点头，两手侧向撑在圆木上，小小的身子缓慢地凑近萧忆，脸上现出狐精的神色。
萧忆心道不妙。
果然面前的人张张口：“我想了，五百两银子总有花完的一天，但是你武功高强神通广大，肯定不会少了吃食去处，我只要能一直跟着你，总不会过得太惨。”
楚凌一个倾身凑得更近，萧忆破天荒地往后一躲。小丫头眼里的光亮晶晶的，萧忆这才明白那可不是什么善良之光。
楚凌嘿嘿一笑，表情无比纯良：“你说呢？”
萧忆自然是没有答应。
然而楚凌并不管他那一套。
她私自默认了能够待在萧忆身边。但凡萧忆忍无可忍想赶她走，楚凌就委屈巴巴一抿嘴，手捧心状满脸委屈地看着他：“好歹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一看到萧忆面色回转，她又跟个猴子似的天上地下乱蹿。
萧忆觉得自己像是捅了马蜂窝，现在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谁能想到楚凌竟像块膏药一样黏上了他。萧忆纵横江湖七年之久，还从没见过这么无赖的女子。他有心撵她走，可对方是个小姑娘，又自诩是他的救命恩人，是打不得也说不得。稍微面色一冷，楚凌就摆出一副娇弱不堪我见犹怜的模样。偏偏她模样娇俏身材瘦小，这样子站在他面前，萧忆还真下不去手。好在楚凌心底似乎有杆秤，总是在他耐心告罄之前乖上那么一阵，能够缓和缓和他的情绪。
想了又想，萧忆觉得还是先容忍楚凌一阵子，当下最重要的是要先找到药王谷，待他治好了病，回头再解决她的问题也不迟。
而楚凌这边自然也是思虑万千，越是琢磨，越是觉得选择萧忆这张饭票好处多多。
他武功高强能够保证自身安全，知晓江湖能够避免踩中雷区，声名在外自然不缺银钱，就即便是缺钱，按萧忆做饭的水准，估计也饿不着自己。况且萧忆生得养眼，她闲暇之时还能赏赏美人放松放松心情。而她作为萧忆的救命恩人，即便是不入他眼，他肯定也狠不下心杀她。再说她又是不死之躯，真要动起手来，诈尸一下再跑路也不迟……
楚凌心思一转再转，斜眼看着萧忆轮廓分明俊朗清逸的侧脸，暗自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赖上这张饭票。
于是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相偕向山上走去，这中间楚凌一会捉蝴蝶一会要喝水一会又从树上摔下来等等暂且不表。总之二人终于在黄昏之前磨磨蹭蹭爬上了天华山顶。
萧忆原以为天华山顶会有去往药王谷的通路，可是及至爬上山才发现，这山顶之上，竟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平地，往山下也只有来时那一条路，除此以外便是悬崖。
萧忆站在平地边缘俯瞰，只见山石壁立直下，两山之间的山谷半腰飘着一层浮云，竟是望不到底。
他不甘心，四下又查看了一番。机关法阵都依样找了一遍，却除了林木便是碎石，并没有任何去往药王谷的痕迹。
萧忆突然就心烦起来。
难道这么一番折腾，最后竟落个无处可寻吗？是去往药王谷的路被隐藏了？还是说药王谷真如那老者所说只是个传说，天下间并无此地？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天地间最后一点清明正随着夕阳的逝去缓缓消散。萧忆背靠昏黄的落日余光站在山顶的清风里，长身而立衣袖飘飘，发丝随风飘摇舞动，侧脸分明五官俊秀。他抬眸望着山谷那侧，眼底映出夕阳橘黄色的光彩。一时间竟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君一般，又让站在一边的楚凌看呆了眼。
这个人真是......楚凌眯着眼咂嘴，知道我身份不适合所以故意勾引我吗？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萧忆站在风中看着不断沉下的橙色圆日，在心底无可奈何地感叹了一声。或许他命该如此吧，生而乞讨，少而离亲，壮而染疾。人世间因果关系大概是没有什么规律吧。否则为何他总是摸不透这里面的道理。
他此生不曾刻意追求什么，唯一所愿不过是一个牵念，一份执着。可如今牵念不曾回身，执着难以继续，只怕过不了多久仇家找上门来，他便就此了结这一生罢了。
只是他原对这药王谷抱有希望，盼着它能够让他再多在这人世间徘徊一阵，是以费力来此，却没想落得一场空。任他再怎么对世事无谓，也不由得觉得内心一片凄凉空虚。
此时悬崖上空一只鹰盘旋而来。萧忆望着那鹰桀骜孤单的样子，一瞬间竟觉得像极了自己。
那鹰先在黄昏的空中旋了几圈，一个俯冲穿过悬崖下方的云层，接着在云层中上下穿梭了几个来回，发出几声惊空遏气的唳鸣之声。这叫声在这空旷的悬崖山谷之中传开，声声高亢嘹亮，直直地向着萧忆心里撞进去。
也罢。
萧忆自嘲一笑。
人生有时，生死有命。人世是不能参透上天安排的，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抱憾而终。而事已至此，他也尽了所能，结果如何，都需称得上自有道理，无谓好坏才是。
楚凌这边看着萧忆长身而立的模样痴了好久，好容易回过神来，只见萧忆向她走来，面色苍白，眼里无光，淡淡一声也是透出几分虚弱无力：“走吧。”
楚凌被他眼里的凄凉刺痛，小跑几步挡在他面前，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
萧忆轻声道：“没有药王谷，传说是假的。”
“怎么可能？！”楚凌睁大了眼睛，一把牵了萧忆的手就把他拉向山顶的平台上。没有药王谷？那邵子彧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他这个后来多次出场的神医不住药王谷，那这小说也太扯了吧。
萧忆本不想回身，然而被楚凌一拉，手掌相触，他奇异般地不愿意抗拒。楚凌瘦小的一只走在他身前，大有一副小兵带大将的模样。明明什么都不懂，却总是一副能解决万难的模样。萧忆一时竟在心底生出感叹，觉得倘若自己能像面前的女子这般活得轻松自在便好了。
楚凌拉着萧忆站在平台之上，也是四下里又找了一番。然而正如萧忆一般，遍寻无果。
怎么回事？楚凌挠着后脑勺琢磨，不可能啊，按这个发展趋势，药王谷应该在这里没错啊。可是，怎么会没有路呢。
萧忆看着楚凌虽是一脸摸不着头脑，但是到处找路的模样，心里不禁一动。
他这辈子，除了白胡子老头，并不曾受过什么人真心相待，进山之前是乞丐，出山之后是魔头。世人皆以有色眼光看他，唯他自己知道内心所想。只是这想法不能倾诉，也无人倾诉。可是面前这个小丫头，虽然来历身分不明，举止行动怪异，关心他照顾他却是实实在在的。而这对萧忆而言，却是他人生二十五年来的头一回。
楚凌这厢找得心烦意乱，毫无头绪。边想着书里的情节边再三思忖，偏偏一点思路也没有。一扭头看见站在一边的萧忆，一双眼看着她透出说不明的意味，反正是一点没有要帮忙的样子。楚凌心底不满，一边向萧忆走去一边嗔怪道：“萧大侠，我说这药王谷是你想去的地方，你倒也过来找找啊。”
萧忆看上去面色不太好，这小半天里竟是像被卸去了一半力气一般。他看向楚凌，神色严肃而不容辩驳：“我说过了，没有药王谷。”
楚凌被他语气里的压制激了一下，话再出口也带了几分冲意：“你怎么就知道没有？”
萧忆的语气冷冰冰：“我找过了。”
楚凌咬唇，不甘心地反驳：“肯定有的！”
萧忆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淡漠疏离起来。他挺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睨了楚凌一眼，神色冰冷如霜，转身淡淡地抛出两个字：“随你。”
楚凌被他的态度语气突然就弄得委屈起来。看到萧忆也不管她，转过身就要下山，眼泪“唰”一下又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心底五味陈杂地涌上各种奇怪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此刻萧忆冷漠的神情，还是体会到他心底希望破灭的落寞，还是想到两人几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对比之下觉得心伤不已……
楚凌理不清楚这一团思绪，但有一个想法在她脑海中却异常清楚——她不愿意就这么走。
她自觉似乎是受了萧忆的感染。知道没有药王谷，她脑海里一时间全是昨日追上山来时萧忆的模样。想到他站在自己身前，言辞确切地说他的病等不了。想到他病症发作，痛苦得无法动弹的模样。想到他被毒气侵袭，梦呓中求饶挣扎的凄凉。这两天以来，跟萧忆一道寻找药王谷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她心底的一个愿望。她是说什么也不愿意下山的。
只是萧忆自己却不愿意再找了，而且，似乎并没有带她走的意思。
萧忆转过身，只觉得心底像突然卸去了一块巨石。知道没有药王谷，似乎比之前还让他踏实了许多。只是之后的计划全打乱了，他心底有些不顺的难受。
他并非不理解楚凌的心情，只是她不愿放弃的样子看在他眼里，全是不甘心的一厢情愿。而他并不想被这种心情搅乱了心绪，索性直接下山。小姑娘年轻气盛，大概还不理解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为。
萧忆背对着楚凌走下平台，接连走了十多步，听到身后一点动静也无，终究还是停下来看了一眼。
却只见楚凌还是站在刚才的地方一动不动。
小丫头脸上似有泪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方向一眨不眨。晚风吹动着她鹅黄色的衣裙，在空旷的天幕下越发显得娇小瘦弱。
萧忆心底突然就软了下来。
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好，便只回身看着楚凌像只被遗弃的猫一样，在山顶的空旷处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两个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看了许久。视野里的楚凌却突然动了身体，抬脚向山下走来。
萧忆不动声色地看着。
楚凌小小的身影沿着山路走向他，一步步缓慢地挪到他身前，瘦弱的一只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虚窝在他胸口。然后抬起挂着泪痕的脸看向他，示弱的声音带着微弱的鼻音：“我们再找找……好吗？”
两人自是重新返回山顶。
萧忆耐下心来站在一边，看着楚凌在四周跑来跑去，摸摸树干踩踩草叶。
折腾了一番，楚凌总算低着头站在了萧忆面前。丧气道：“我找不到。”
萧忆微一叹气，一时间心底又是五味陈杂，到底只是直起身道：“现在走吧？”
楚凌却仍是垂着头，仍旧一副极不愿离开的样子。
萧忆正想着耐下心来再劝劝楚凌，却见对方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神里充满困惑：“可是很奇怪啊。”
“奇怪什么？”
“如果药王谷不在这里，那山下的阵法和迷雾是谁设的呢？”
萧忆点头。
“可药王谷去路无踪，只能止步于此。”
“不不不，”楚凌猛然睁大了眼睛，转回身摇着脑袋来回踱步，“越是到这一步越说明我们离药王谷更近了一步，一定有什么方法可以找到去那里的路。”
楚凌抬头看向萧忆：“莫非这周围是一个阵法？”
萧忆摇头：“不可能，若入阵法，皆有鬼迷之处。我看过了，这周围风轻云开，山石具正，并无阵法。”
“那就奇怪了。没有阵法，那这药王谷是怎么走的呢……”
楚凌沿着山顶的平台四下行走，正值落日的最后一点余光消散于无。怔愣之间，看到天地间最后一抹昏黄的光照在平台边缘一处，然后像电影合幕一样缓缓闭上。
楚凌这才突然想到原先看过的各种武侠小说，什么绝情谷四极山，皆不是位于寻常合理的地方。总要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才能称得上是隐居世外的宝地。
黄昏的最后一缕光照在楚凌的视线里，终于紧闭不开。天地间霎时暗淡了下去，随着刚才最后光线的消失，彻底地堕入一片昏暗不明当中。
楚凌抬头远眺着山谷那侧依稀可辨的悬崖轮廓，只见密密麻麻的树木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山石上披的一层罩笼。
仿若福至心灵，她猛一转头，莫非……
萧忆这边也在思索着药王谷的去向，却突然看到楚凌转了方向，身体径直就向着悬崖边走去。他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疾步走上前去，想要伸手拦住她：“楚凌……”
此时楚凌已站在悬崖边，闻声转回头看他。
她的背后是空旷的悬崖山谷，浅黄色的衣衫在方才消光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温柔。她的两条发辫一前一后落在肩头，鬓角的几根发丝随着晚风斜飘在脸侧。她看向萧忆的眼里闪着明亮惊喜的光，语气里带着隐隐的激动：“萧忆，你看……”
然而突然不知何处吹来一阵狂风，楚凌脚下踩着的石块一滑，整个人连同后半句话，顺着悬崖边缘直直地倒了下去。
萧忆心口一窒，一刹那一颗心空掉了一般。他一个健步冲上前去，却连楚凌的衣角都没抓住。楚凌倒下悬崖时惊惧的眼神似乎还历历在目，她裙袂划过空中的色彩似乎还未淡去。
萧忆有点怔愣，呼吸停滞了一般半跪在悬崖边，看着下面云雾缭绕，半明半暗的空间里一个影子都没有。
“……死了？”他有点不可置信地眨眼。
日头西沉，天地暗淡。无光的山顶，风声放肆地呼啸起来，嗡嗡地打在人的耳朵上，传进头脑里，和山谷里的回声一道让人头脑迷怔。
萧忆突然觉得喉头紧得难受。
他一个人半跪在这空荡荡的天华山上，身前身后空无一人。明明凉风习习，却突然好似冰凌过体，扎得一颗心硬生生地疼起来。这三四日的经历仿若上苍跟他开了个玩笑，嘲笑他的不自量力，竟然妄想着人生会有所改变。
只是楚凌……若说就这么死了……
他不信。
明明上一秒还眉眼带笑地看着他，明明刚刚还垂头在他胸前，眼带泪珠地求着他，明明一路来吃喝吵闹，又是扯谎又是耍赖，他都一一地容忍着她。她不是说从今往后要跟着他，怎么现在连银子也没拿，也没等他报救命之恩，就这么死了？
萧忆说不清楚凌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只是突然要他确认她就这样突然死了，他却感到内心一股极强的抗拒。
这种抗拒感不同于他以往所经历的任何感情，不同于白胡子老头离他而去的牵念，不同于身世寂寥无人问津的孤单，不同于流落街头求乞可怜的卑微。
在楚凌之前，这世上的人除了白胡子老头，只有他不关心的陌生人，和要取他性命的陌生人。而楚凌却是他人生中遇到的头一个，不仅不想取他性命，他们还对彼此都有所了解的陌生人。两个人共同度过了波折坎坷的几天时光，萧忆似乎都有点习惯了她的存在。可是这个人却这么简单地就死了，一时间仿佛过去的几天如同梦境一般。
不该是这样的。
那么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不该连一句话也没跟他说就这样没了。她大概最惜命了，家有挂念又正值妙龄，怎么也不会愿意死在这里。她该跟着他下山，哪怕一路上仍旧吵吵闹闹。到了山下，她若不愿拿了银子就走，他甚至打算过雇人送她回去。如果她还活着，她便能有机会去找她想吃的酒宴，或者去京城的富春楼胡吃海喝上几回。
她还太小，怎么能为找一个可能压根不存在的地方就——
却突然心头一窒，萧忆似有所悟地睁大了眼睛。
想到她站在山顶泪眼如雾远远看着他的时候，想到她听到药王谷不存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想到她趴在他身上时眼里的迷乱的光……无数个场景似乎一瞬间叠合在一起，呼之欲出着什么结论。
山顶空荡荡的，影影憧憧的林间树木在冷风中飒飒作响。萧忆嗓子里干涩地说出两个字，却头一次失去了以往的平淡冷静，破碎得不成音节，一出口，就被冷风吹散在了悬崖的空旷寂寥之中。
“……楚……凌……”
说到底，楚凌只是一个毫无攻击的小姑娘。尽管是一个行事无矩，吵闹聒噪，爱耍无赖的人，却同样是一个心底善良，温柔软糯的女子。哪怕他三番两次想要取她性命，紧要关头却总是选择救他。
可等死的人没死，倒是让不该死的人死了。
萧忆侧身翻坐，顿觉人生无常，心底像风沙卷过的黄沙地干渴枯寂，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想法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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