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一章第四节
第一章第四节 履新
任燕燕吃完晚饭回到宿舍时已九点多了。酒店员工宿舍是座老旧的住宅楼，顺着黑暗的楼道摸索着爬到四楼，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她听见房里那几个舍友在叽叽喳喳地说话。知道她们在议论自己，于是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冷笑一声，打开房门走进来。
聊天声戛然而止。一个乖巧的女孩急忙站起来，陪着笑说：“你回来了？又加班了？”任燕燕点点头，面无表情。那几个女孩尴尬地互相看了几眼，各自回房间去了。
任燕燕走进自己的房间。她这房间其实是个狭长的阳台，宽度只够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床头柜，她用个屏风把阳台隔开，她睡这边，另一边作为晾晒区域。她不愿意跟别人住同一间屋子，因此选了这个清静的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床头柜上摆着一盏小台灯一个小闹钟，立着一排书籍，她抽出一本《呼啸山庄》，已经破旧的封皮上有她用蓝色钢笔端端正正写的自己名字“任燕燕”，后面又被调皮地写了“俞昊阳”三个字。翻过封面，扉页上娟秀的字体写着：“送给燕燕：好读书，读好书。妈妈”。她久久凝视着这短短十二个字。
艾米莉勃朗特这本著作是她阅读的第一本名著，是她读初一那年妈妈送给她的，也是她的最爱，已经读了不下十遍。每次阅读她都会沉浸在字里行间仿佛被压迫住了呼吸，仿佛身处在寒夜的荒原上，听见了呼啸的北风中，主人公希斯克利夫那凄厉的嚎叫……
此刻任燕燕抚摸着这本书，心里万般怀念让自己又爱又恨的妈妈，她怎能忍心抛下自己一去无踪；怀念跟妈妈一起失踪不知生死的弟弟；怀念那因为作孽导致自己人生不幸的爸爸，本来她也可以有俞昊阳那样幸福的生活；怀念童年怀念洛山……
看到俞昊阳她不由自主想起了他的父母。对俞叔叔她感情复杂，崇敬、感恩与厌恶、怨恨的感觉如藤蔓般相互交织难以分割。崇敬感恩是源于那段艰难的岁月，那时若没有俞叔叔的帮助，她怎能走出泥潭走出山村走到省城读书；厌恶怨恨是因为她知道妈妈和俞叔叔有一段隐秘之情，妈妈是否因此才离家出走让她心生猜测，但她把这秘事压在了心底，没对任何人提过。到省城上学后，她慢慢觉得应该切断跟俞家的瓜葛，独立走自己的人生之路，因此有意中断了和俞昊阳的书信来往，也因此毕业分配的时候，明知找俞叔叔帮忙会安排到好工作，但她没有，默默地接受学校的分配，来到了这家酒店。
对俞昊阳的妈妈则只有满腹怨恨，她忘不了那年那天俞昊阳妈妈在自己家歇斯底里地哭闹，抓住妈妈不住打骂，她挺身上前想阻止，却被抽了一巴掌被指着鼻子骂也是个小狐狸精。此时她想起俞昊阳那爱慕含情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在心里不无得意地对着俞昊阳妈妈说，呸我还就狐狸精了你能拿我怎么办吧。
她进入了睡梦中。
她穿过空旷无人的大堂走出酒店，高跟鞋的回响声清脆得刺耳。站在酒店楼下她惶惑地左右回顾，不知道为什么会身在此处。仿佛听见高空中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她眯起眼睛遥望高耸的楼顶，灿烂的阳光让她眩晕。“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坠落在身旁，她低头看见一个女孩伏在地上，鲜血迅速从女孩头顶喷涌而出流到了她的脚边，那女孩突然睁开眼睛朝她诡异地一笑，她恐惧至极想逃走却抬不动脚步，好像高跟鞋与鲜血凝固住了似的。她出声呼救，周围突然冒出许多人来，但人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任燕燕悚然惊醒，台灯的幽幽光芒正照在她眼前。定一定神，才发现自己尚未洗漱就和衣睡着，闹钟显示已是十一点了。她走进卫生间开始洗脸刷牙，一个女孩急急忙忙跑进来方便，毫不在意地只穿内衣露出一身白花花的肥肉，毫不在意地在马桶上哗啦啦方便完又跑了出去。任燕燕一阵恶心，心想自己得尽快搬出去租房子住了。
第二天一早，任燕燕又精神抖擞地投入工作。今天是她担任前厅部经理的第一天，年纪轻轻的她必须努力工作，以证明她能胜任这个职位，以面对周围那些不屑的眼神。昨天正是房务部经理薛美玲在罗副总面前一力保举，她才脱颖而出超越另外两位资历老得多的大堂副理，代理被警方带走调查的前任经理遗留的空缺岗位。她相信凭着自己工作一年半以来的辛勤付出，凭着自己的能力智慧，这个职位早晚是她应得的。
八点整，早班与晚班的前台员工完成工作交接，在主管的带领下站成一排接受任燕燕检查仪容仪表安排工作。这种感觉很好，任燕燕觉得。少年时期的不幸让她格外渴望出人头地渴望成功，她无数次想象功成名就后衣锦还乡，回到洛山回到红石崖，在那些曾经的蔑视眼神和流言蜚语里扬眉吐气湔雪前耻。
一行客人从打开的电梯里鱼贯走出，路过前台时领头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胖子向任燕燕招手，任燕燕微微弯腰致意：“邬老板，您好！”
那邬老板一口电视剧里的港台腔：“任小姐，今天上班哦？正好，有件事要找你哟，你过来下。”
任燕燕跟随在他身后，微笑着问：“邬老板，有什么需要吗？”
邬老板咧嘴而笑，脸上的肥肉跟着笑容哆嗦：“任小姐，不要叫我邬老板，叫我利哥好啦！那天的事，感谢你啊，处理得很好，我跟你们领导说过了，要表扬你。”
“邬老板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不是客气啦，我也是做酒店行业的，你们确实很专业很规范。还有，”邬老板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还有件事，我很快就会帮上你的忙，是大忙哟，你得好好感谢我啊。”
她有点疑惑：“我不太明白您说的是什么事……”
“很快你就知道了，好好想想怎么感谢我就好啦！”邬老板那金鱼眼似的眼睛露出一丝色眯眯的意味。
已经走到门口的那群客人还在等着邬老板，一位衣着花红柳绿的胖女人喊了一声：“邬金利，啰嗦什么还不快走？”好像是他的妻子。
邬老板向任燕燕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任燕燕纳闷地看着他在那帮客人的前呼后拥下离去。
上午工作快结束的时候任燕燕到房务部经理办公室例行汇报。听完她条理清晰谈吐有致的汇报，薛美玲笑着说：“我原说你不错，这么快就能适应角色了。人事部老方还一直不放心启用年轻人呢。”她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拉着任燕燕的手走到沙发坐下，勉励说：“坐到你这个职位我用了整整四年，你这么年轻，好好干，会有前途的。”任燕燕微笑着望着她，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风姿绰约，举手投足无不透露着贵气和大气，任燕燕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开始处处学习模仿她。
“对了，住在801套房的那个爱找事的邬老板，今天没怎么样吧？”
“今天倒没有。”任燕燕摇头。
薛美玲笑道：“昨天他去罗副总办公室夸奖你了，说你敬业称职，把你一通好夸。”
“这个客人总是很挑剔。听说他也是做酒店行业的？”
“是啊，”薛美玲点点头，“深圳一家酒店的老板，来我们省城投资建酒店的。包了咱们酒店半层楼准备住一年，也算是我们的一个重要客户了。罗副总特意嘱咐，要服务好。”
任燕燕答应着，薛美玲又问道：“你参加成人高考的事情现在什么情况了？”
任燕燕皱眉：“下个月考，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就是考上了也怪麻烦，还得经常去参加学习考试什么的。”
几个月前，一直对她关爱有加的薛美玲鼓励她上进，让她业余进修个大专文凭，她听从建议报名参加成人高考，准备读省工商学院旅游管理专业的函授班。
“哎呀，年轻的时候不能怕麻烦怕吃苦，能吃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再说，我们酒店也是国企，上面很看重学历文凭，有个高学历以后提拔加薪什么的也快啊。”
任燕燕问：“函授班的学历咱们酒店也认可吗？”
“认可啊，正规来的学历怎么不认可？”
两人闲聊着，话题又转到被警察带走的鲍春雷身上。薛美玲皱着眉说罗副总上午刚从警方获得的消息，这个鲍春雷确实是涉案了，但案件还在调查中，具体细节不得而知。她嘱咐任燕燕，留意前厅部的职员，不要随意传播谣言以免影响酒店形象。
薛美玲又补充：“罗副总得到的情况，那毕红霞的父母向派出所反映说，鲍春雷和毕红霞本来已经订婚，又因为另一个女人想反悔，毕红霞在家里暴跳如雷，想不到第二天就发生了这个事情。”
任燕燕美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说了句：“原来是这样啊。”
薛美玲叹气：“这鲍春雷原来觉得还行，工作也挺棒，没想到会出这么一档子事。你和他是海城老乡，平时对他了解吗？有没有听说他的这些事情？”
任燕燕摇摇头：“不了解，我和他除了工作之外没有来往。”
“也是啊，”薛美玲点点头，抬手腕看看表，“下班了，咱们去吃午饭吧！先填饱肚子要紧。”
在员工餐厅陪薛美玲吃过简单的午饭后，任燕燕又巡查了商务中心、超市和前台，回办公室记录当天的工作日志。转眼瞥见旁边一个小纸箱里堆放着前任经理鲍春雷的一些个人用品，发了一阵呆，透过玻璃门看见前台中班和早班的员工正在交接，她走过去拍了拍收银员唐萌萌的后背说，交完班到办公室一趟。
没过多久唐萌萌推门进来，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笑嘻嘻地：“任大经理，找小的有什么吩咐？”
任燕燕示意她坐下，说道：“别闹。这两天有什么情况没有？”
唐萌萌看了她一眼，说：“情况啊，就是议论你的多，从昨天宣布你当前厅经理，私底下的议论就没停过。”
“都说什么了？”
“羡慕你呗，还能有什么？”
“我不要听这些，说点特别的，有没有背后说坏话歪话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啦，”唐萌萌摆摆手，“无非就是说你年纪轻啦资格不够学历低什么的，你也能猜到。”
“还有呢？说得详细点。”
唐萌萌想了想，看着任燕燕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听见姚主管说你趁着鲍经理出事抢了经理这个位置，是乘人之危什么的。嗯，还有，大堂副理邵兰兰说过你是靠拍薛经理的马屁才当上经理的。我看她们纯粹是嫉妒你。不过人家知道我和你好，有些话也不会当我的面说。”
任燕燕嘴角上扬做了个鄙夷的表情，又问：“鲍春雷的事没人议论？”
“也有人说啊，以前很多人还不知道他和毕红霞谈恋爱的事，现在一暴露可炸开锅了。有说他怎么会看上毕红霞的，长得一般脾气还不好，也有人在分析警察为什么会抓他，说是他把毕红霞推下楼摔死的，太残忍了。哎，我说，”唐萌萌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兮兮，“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真的是他干的吗？你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
“我怎么会有内幕消息？和你一样啥都不知道。不过，我倒觉得不是他推下楼的，他不像是有这种胆量的人。”
“也对，看他那样子，恐怕胆子还没有老鼠的大。那就是自杀摔死的？那可死得太惨了。哎呀，那个现场你是没看到呀，可瘆人了，脑浆都淌出来了。”一说到这个话题她有点亢奋。
任燕燕白了她一眼：“别提这个了。其它的呢，还听说什么了？”
“其它的，没什么了。哎，算了，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吧，不用在乎那么多啊。那个鲍春雷整天神经兮兮的，看见就烦，被抓了也好。”唐萌萌笑了起来。这是个爱笑的女孩，天真烂漫无城府。
任燕燕沉默了一下，说：“以后注意他们平时常聊些什么，经常跟我说说。上班时间听见有说这些闲事的，该制止就去制止。”
唐萌萌答应，又低声问：“还有，那个事……”
任燕燕用目光制止她：“不要在单位说这个事情。你先回去工作吧，下班再说。”
唐萌萌出去后任燕燕陷入了沉思。她清楚自己坐上这个位置后随之而来的压力和面临的非议，她必须做出成绩来压服一些人的声口。她打开日记本准备写工作策划，从日记本里飘出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俞昊阳的手机号。侧着头想了片刻，她翻着桌上的日历，在周五那页记上手机号码，并写了“下午，俞”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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