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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9 梦里猪蹄


  温秉就着西沉的月光搜寻——程凉岸已经睡到床外侧去了,她一条腿一只手掉在床下,上半身侧着面向温秉,头埋在温秉的颈窝下。

  程凉岸整个人扭得像条麻花,这么难捱的姿势,难得她还睡得着。看来昨天那样折腾温秉,她也累得很。

  温秉晕晕乎乎的,觉得莫名解气,生出没出息的愉悦。他探过手去将程凉岸的腿和手搂回来,姑且将它们摆布成一个服帖些的姿势,然后将薄毯的一角拉过来搭在程凉岸的肚皮上。

  等做完了这些,温秉清醒了些,这才意识到尖锐的痛觉来自颈窝,低头一抹,黏腻的腥气顺着锁骨而下,沾染到指尖。

  他一惊,顺着黏腻血迹逆流而上,黑暗中摸到程凉岸“暗箭难防”的好牙口上——她咬着嘴边一块细皮嫩肉,牙齿嚯嚯在肉上辗转,细薄的皮上已经见了血。

  温秉推了一把,程凉岸紧闭着双眼睡得大梦沉酣,但嘴上好像有另外的思想,不仅死不松口,而且有越咬越重之势!

  “我就知道,你这睚眦必报的脾气,怎么可能轻易善待我。”温秉忍着脖子上揪心的痛,左右为难。

  程凉岸做了个梦,梦里记不得自己饿了几天——她早已经饿得精神恍惚、四肢无力,脑袋和身体好像已经分离开来。这是个美梦:程凉岸沿着贫瘠的黄汤河走呀走,竟然在荒郊野外里捡到个猪蹄子!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找火找调料将美味烹煮,捧着生猪蹄就啃起来。她只想把肚子填满,不管是什么东西,更顾不上讲究一二。

  免费的猪蹄挑剔不得,肉质不好、不如新鲜生猪蹄的柔韧油腻,皮肉薄得很,又硬,忒不好啃,惹得人牙酸。她猜:这猪蹄放得时间久了,肉油都风干了,因此才被不知名的好心人舍弃了。

  “好吃......”程凉岸口齿不清地梦呓。

  温秉狠了狠心,伸出一只手指,用了些力将程凉岸的好牙口撬开。 

  程凉岸的美梦因此生变:在梦里,明明是寸草不生的地方,怎么就突然冒出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那乌漆嘛黑的男人明明瘦弱得风都吹得走,怎么就像野兽一样力大无穷?他从程凉岸嘴里抢走了猪蹄疙瘩还不够,还飞起一脚将饿得只剩一口气的程凉岸踢进浑浊的黄汤河里。

  到嘴的猪蹄飞了,程凉岸在梦里难耐地呓语一声:“嗯——”她十指纠结,将薄毯捏在手心里攥紧,又模糊地辗转出声,牙齿上下磨搓,发出“咯咯”的磨牙声。

  梦里的程凉岸掉进黄汤河,泥沙和水瞬间堵住她的视听和呼吸,她实在太虚弱,已经无力扑腾,因为意识模糊也不觉得有多难受。

  只是万籁俱静,未免太寂寞了些。

  死寂里有人叫她:“程凉岸!”温秉突然心悸,坐起来轻拍程凉岸的肩膀,“程凉岸!”

  温秉从来没见过程凉岸这般纠结难受的样子,她很早时就展露出乖张肆意的天性,从来都是拿得起放得下,对任何事都一笑了之的潇洒秉性。

  “程凉岸!”

  天旋地转、日月颠倒,程凉岸在黄汤里颠倒翻滚,她以为黄汤河的底该是无边无际的昏暗和窒息,原来并不是。

  “什么东西这么刺眼......”白炽灯的光惨白,刺得人眼睛生疼。

  眼中的一切都圈着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她眨了眨眼驱赶眼前乱飞的五彩流星,“嗯?”

  温秉开了灯就俯在床边看着她:“是不是做噩梦了?”

  程凉岸神思归位,眼睛无焦点地搜索声音的源头,只见一个霞姿月韵的男人满脸的急切和惊疑不定,脖子上一圈血淋淋的牙印已经凝固了。“把持不住呀......”

  “什么?”温秉凑近了些,脸色沉重。

  她揉了揉脑袋,舔了舔铁锈味浓烈的嘴角,终于想通了“猪蹄”的来龙去脉:“我梦见有人抢我猪蹄。”

  似笑非笑的嘴角上沾着干涸的血迹,舌尖随意扫过其上,温秉忙从裤兜里翻出手帕来抹她的嘴,“别乱舔,多脏呀。”

  程凉岸半坐着,垂着眼睑,有些不好意思:“要不要去打个狂犬疫苗呀?我赔你医药费。”

  温秉给她揩干净嘴角,就着手帕来抹脖子上的血迹,“程老板这么爽快?”

  程凉岸笑:“应该的,委屈你了。”那语气好像有家室的男人享受一夜春宵之后,好心情地装着慷慨,安慰与他露水情缘的黄花闺女。

  温秉隐隐来气,脖子上的伤无大碍,他估摸着这一夜是没得睡了,站在窗户边透气醒神。

  窗外月已西沉,几颗淡淡的星子挂在顶上,天边染上鱼肚白,一个伶俐的身影借着朦胧的夜色,从屋后羊肠小路的岔道上插入荆棘丛里,一路往下沟村背后的坡梁上去了。

  温秉认出那个身轻如燕的背影——正是喜眉。

  “喜家的小女孩儿起这么早,急匆匆的又没背书包,不像是去上学的样子。”

  程凉岸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晕瞌睡:“你昨天晚上说什么来着?你到喜家来做什么来着?”

  窗外喜眉转过坡梁不见了人影,温秉皱了皱眉,转头询问:“我要到喜家那个死者的坟上去看看。”

  “吊唁亡人?”

  温秉摇头,坐到床边给程凉岸盖上薄毯,“别感冒了。”

  程凉岸也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换衣服。她竟然毫不避讳,当着温秉的面撩起睡裙来。

  温秉慌忙转过脸去,走到窗户边将竹帘子拉下来。程凉岸正在扣扣子,照例有两颗错了位。

  程凉岸已经蹲在地上换鞋了,温秉偷偷瞧了她一眼,已经衣衫整齐了,这才转过面来:“你也要去?”

  程凉岸系好鞋带,站起身来抖擞两下,她朝着温秉笑:“咱们一起去转转呗。”

  温秉走到程凉岸面前,揪住她的衣领将衣扣扯开。

  “昨天晚上大半夜的机会你不好好把握,今儿个这大清早的,不用这么情难自禁吧?”她不闪不躲,嘴上也不饶人,惹得温秉面红耳赤。

  温秉帮她扣好衣领,冷哼:“我还打什么疫苗?狂犬症病发之前,我早就被你气死了。”

  天边的霞光蒸腾,清晨的水汽重,风徐徐吹拂,凉爽中带着润甜。

  下沟村背后是一片连绵的荒凉坡子,比人还高的黄绿蓬草弥天满地遮住脚下一条模糊小路。昨天付辩与喜得饭上闲聊得知,吕颗颗的坟就在背坡上一道凹梁里——就在喜眉去的那条路上。

  吕颗颗,蚍蜉镇南村人,早年嫁在本村,后改嫁给喜得,随喜得移居下沟村。喜眉喜笑的生母,享年40有余。

  温秉趁着灰麻麻的天色,从房间的窗户里翻出来。屋后墙与蓬草地只隔着一条檐沟、一沓木板,一条不甚清晰的小路从密密扎扎的蓬草中间钻过去。

  “接着我,我下不来。”程凉岸坐在窗沿上叫住他。

  她从窗沿上跳下来,落在温秉的怀中。

  吕颗颗一生纵横邻里,这个女人的强势在下沟村里远近闻名。横穿下沟,没哪个敢不给她些面子。

  她生前凌厉干练,肯定透支了不少风光畅快,平生不积阴德,死后总得还回来——吕颗颗的新坟落下不到一个晚上,就被人给扒了。

  凹梁是下沟村约定俗成的墓园子,整个梁子不过百米方圆,新坟老坟像星星一样撒在凹梁的各个角落。

  吕颗颗的棺材就躺在凹梁入口处一个土坑之中。喜得摸黑刨出来的坑参差不齐,因为昨夜的一场雨,坟垛上的碎土一半粘连成块,一半散落流失。雨水不懂死者为大,猖狂地在坟堆上辟出纵横交错的无数“水路”。

  不知名的扒坟凶手在黄土上留下几列杂乱的脚印子,从覆在棺材上稀薄湿润的土块里掏出一方洞,露出半截棺身。棺材盖上的钉子被利器撬松了,龇牙咧嘴地扎在棺木上。

  棺材板掀开一角,凌乱脏污的几缕黑发钻出来,勾在崎岖的铁钉上,发梢随着凹梁里阴冷的风徐徐飘荡。

  程凉岸和温秉来时,棺木中的敞口里突然飞出来一只浑身漆黑的鸟,身形比喜鹊还要大一倍,但速度奇快,哀鸣着冲出凹梁,遁于浅黄色的黎明之中。

  “我几年前听说过这位吕女士的口碑不太好,没想到呀……连死都死得一点都不开心。”

  吕颗颗的新坟上还没立碑,除了下墓人外恐怕难以分清坟前坟后。温秉从凹梁口进来,站在七零八落的坟堆边上看一堆热烘烘的灰烬。

  “程凉岸,这是什么?”温秉蹲下来,开始研究脚下外黄里黑上飘灰的纸堆。

  外层的黄纸正在悄无声息地融入焦黑的纸烬之中,白色的灰屑在凹梁里袅娜翩飞。

  程凉岸望望一脸懵懂的温秉,又望望棺材另一头与头发一起飘扬的红色布片,薄纱质地的一小条搭在沿上。她左右瞧瞧,却不见喜眉的影子。

  “那是给吕女士烧的巨款,你不知道?”

  温秉伸出两指捏起一截残余的黄纸打量,摇摇头:“头一回见。”

  “你家里从来就没死过人?”

  温秉瞥了她一眼:“当然没有。”

  “哦……”程凉岸还是诧异,“你也活这么大年纪了,就算运气好,家里没死过人,还没见过别人家死人?”

  “没有。”

  程凉岸夸张地耸了耸眉:“好吧……就当你见识浅薄吧。但我记得你喜欢看书吧?你就没在书上见过死人的情节?亲爱的,你别跟我装傻白甜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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