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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卞老三不足月便生下来,卞铧唯她这一支独苗,自是含嘴里怕化了,捧手上怕摔了,打不得骂不得。

  幼时,卞铧凡事也都要让她七八分,事事顺着她的意。

  她学不来琴棋书画,便不学,她看诗词歌赋要头晕目眩,便也不看,她要强身健体学功夫,他便请最好的师父上门来教。

  卞铧只想让她随了天性,自在快活长大,规矩之事,倒是疏于管教。

  直到某日,他梦中惊醒,才惊觉自家娇俏的女娃娃已经彻底被他养歪。无奈那时的卞老三早已是头脱缰的野马,生拉猛拽,也回不了头了。

  卞老三的德行,罗定李山也都心知肚明。

  姑娘志向远大,替自己亲爹只娶一位夫人委屈,便早早立志要为自己的孩儿找多几个爹爹。

  她嗜酒好赌,跟他们厮混十余载,青楼妓院十进九出,其实骨子里最偏爱的,还是美色。

  或者说,她偏爱的,是找几个不似她亲娘一样祸害的孩子他爹。

  往常来了这花月阁,佳人在侧,或是划拳捻牌或是猜枚转匙,她总会玩得尽兴,独独今日兴致缺缺,常胜将军没再放水,显然就是心中有事。

  罗定酌着酒,瞧见卞老三眼里的冷光,心中猜测便被证实了七八分。

  那时他从卞家后院经过,本是计较着要入府同这妮子侃侃大山,入了巷子,倒是碰巧听了些墙脚。

  俏郎君携子上门寻找落逃妻。

  看这妮子的反应,那家丁的话八九不离十便是真的。

  罗定憋了一夜未等到开口的好时机,如今再想,竟是脱口而出:“老三,你当真瞒着我二人有了子嗣?”

  想他们卞城三贱客,十年前便在城隍老爷面前叩拜上香拜把子,做了兄弟,立誓三十前皆不婚娶,有肉同吃有钱齐赚,一人挨揍三人报仇。

  他们三人本该要谱写好一段感人肺腑的旷世友情,这妮子却转眼就要脱离组织,弃浪从良,回家相夫教子……

  不说其他,相夫教子这四个字,当真适合卞老三?

  他罗定便接受不了。

  思及此处,他又抬手给座上的卞老三斟满美酒,语重心长地开了口:“你若是打算跑路,上刀山下火海,有兄弟陪你。”

  听了他的话,卞老三转头睨了罗定一眼,眼里闪过惊讶,她倒没想到这么快便走漏了消息。

  她若真要跑路,岂不正是认了那胖团子是她所生,下了那狐狸的套。

  抬手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卞老三又兀自取来酒壶将酒杯斟满,一口又将那酒饮得见底。

  她被扰得烦闷,那死狐狸,许在哪个疙瘩正偷笑呢。

  李山早便入了来,也曾听罗定提过此事,此刻见她竟反常喝起闷酒,立马屏退屋里的美人小绾。

  然后,夹了卞老三爱吃的莲蓬豆腐送到她的碗里,正经道:“凡事当三思而后行,你若是软了说法,日后便只得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人生岂能如此无趣?”

  卞老三放了酒杯,安静将那可口豆腐送入嘴里,吃完了,便咬着箸尾,瞪眼望着那一碟缀着青翠小珠铺着油亮绿叶的莲蓬豆腐。

  良久,她歪了脑袋望着李山,疑惑道:“姑奶奶的脑门儿如今可是莹莹泛着绿光?”

  她问得唐突古怪,李山一时答不上来,只得给罗定一个眼色,罗定却也只是尴尬笑着摇了摇脑袋。

  他二人都跟不上卞老三的脑回路。

  卞老三却是将那银边木箸啪的一声撂在桌上,猛一下站起身子,道:“老娘如今岂不正是这绿得冒光的莲蓬豆腐!”

  李山罗定皆是一愣,听不甚懂。

  卞老三见他二人理解无能,焦灼骂道:“老娘要替旁的女人养儿子,委屈当了冤大头,岂不正是头顶绿得直冒光!”

  李山却还半信半疑:“话也不可说绝,或许那孩子真是你所出?”

  卞老三气得险些背过气去,抬脚狠狠踹他泄了愤,又是一拳重重捶在桌案上,怒道:“老娘何曾大过肚皮!”

  此话一出,二人这才反应过来,平日里他们未将卞老三当作女子,倒也习惯了,如此一想,他们确实未见过卞老三怀胎生子。

  “如此说来,那人岂不打算骗婚!”

  “老三,你可莫要中了计谋。”

  卞老三却又颓丧瘫坐下来,托腮望着那碟莲蓬豆腐,惆怅叹了口气,道:“那厮吃了老娘的豆腐,跑路了。”

  是她的豆腐不好吃,还是她生得不比那团子亲娘好看?

  她既是应了要娶他,他又如何能不说一声就离了去。

  这只死狐狸!

  ……

  夏雨绵绵落了整夜,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闹到了天明才停歇,卞老三一夜无眠,翌日却是起了个大早,独自去了贾云舒的院子。

  老太太年岁大了觉短,一早便醒了,正由荷儿伺候着,出了院门准备要去卞家祠堂。

  见卞老三来了,老太太面上露了喜色,笑呵呵道:“今儿可是刮得什么风,一早便将你这浑丫头给刮来了?”

  卞老三走到荷儿那侧,接过老太太的手臂,扶着她入了院子,娇嗔回了话:“老三孝顺过来看祖母,祖母偏爱打趣老三。”

  卞老三平日里虽是常常犯浑顶嘴,却也知谁是真心待她。贾云舒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平日里也总想着要多上她这里来陪着她,但多只是嘴上说一说。

  如今说着这话,她面上坦荡,心中倒是有些发虚,今日,她确是带着目的来的。

  “得空了,记得过去看看是儿。”老太太被卞老三搀着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来,皱褶的手包着卞老三的,也拉着她坐下来。

  卞老三疑惑,“事儿又是何人?”

  老太太听了她的话瞬间黑了脸,作势伸手便要掐她,恨铁不成钢,“还能是谁?不就是你的亲骨肉!你个当娘的人,怎得这般没心没肺?”

  卞老三连忙躲开,委屈道:“老三正盘算着带他出府玩呢,祖母才是偏心快要偏得没边儿了。”

  “你害他一个小娃娃自小没了娘亲,倒还跟他醋上了!”

  这话卞老三可不乐意听了,急忙回嘴道:“我一样缺了娘亲,不同样吃好睡好,总归娘亲是个祸害,不要也罢。”

  老太太一听这话,脸一瞬青一瞬紫,只差没被气晕过去。

  卞老三自觉与她聊不下去,干脆开门见山说了初衷:“我那玉佩可是在祖母这处?”

  见老太太摇了头,卞老三再不多言,转身便出了这院子。

  独留老太太坐在院中,重重叹了口气。

  早年卞铧驰骋商场,便是以重情重义所出名,朋友所托,他必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也是他这样情义当先,才会应了那个女人的请求,只因心生怜悯,便娶来一个根本不爱他的人。

  那个心狠的女人是如何跑到卞府门前苦苦哀求,要卞铧娶了她,又是如何义正言辞在怀卞老三之时告诉卞铧,说她一生所爱唯有她家兄。

  下人们看不下去,卞铧却都忍了。

  可怀胎十月,她一次次狠绝堕胎,一次次寻短见,恨不能搅得天下人皆知,才是真正凉了卞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

  卞老三八月余便出了世,若不是靠着卞铧花了重金用奇珍名药养着,只怕早就去见了她那个祸害生母。

  她五岁便知了真相,要她不怪,如何可能?

  这样一个祸害,幸得早早便去地府投胎,她若活着,只怕还要膈应人。

  想到这处,卞老三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摸身旁小团子的脑袋,柔了眼色,问道:“团子,好吃么?”

  她无辜,这团子又岂不是一样。

  算来,这团子应是比她还要可怜几分,她身旁还有好爹好祖母伴着。

  这小子,真真爹娘皆是祸害。

  小团子津津有味啜着排骨,听了她的话,重重点一点脑袋,含糊道:“小小喜欢娘亲。”

  往日他在王府,母妃总要拦着不让他吃这吃那。自来了这里,他每日都吃得足,如今卞老三还带着他下馆子,日子当真惬意得很。

  卞老三伸手理了理他衣领的褶皱,又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道:“傻小子,慢些吃,管够。”

  “娘亲不吃么?”

  卞老三摇摇头,又抬手温柔覆上团子的脑袋,笑靥如花,“我暂且不饿,小团子吃饱了就好。”

  团子扒饭的动作迟顿了片刻,放了碗筷,指着门口卖糖葫芦的小贩,乖萌拉了拉卞老三的袖口,撒娇道:“娘亲可否为小小买支糖葫芦吃?娘亲最好了。”

  卞老三抬头看一眼那粘腻腻的红果果,思忖片刻,还是起身往外走去。

  总归她要与那团子分开了,她费些银两,也不算对不起他。

  拦了那小贩给了一锭金元宝,将那一整株糖葫芦树扛上肩头,卞老三转身又入了酒楼,定睛一看,桌前哪里还有那胖团子的身影。

  敢情那狐狸是个骗子,这小狐狸也不是什么好货!!

  团子手里揣个鸡腿,早已经顺着墙沿狂奔出了酒楼,此刻正气喘吁吁坐在石阶上,鼓着粉嫩的两颊,小心翼翼吹了吹那许是沾了尘的酱鸡腿儿,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瞅着四周没有威胁,这才露出小牙着急咬了一口。

  那卞老三对他好得太过怪异,他总觉着她所说的要他吃饱那一句,后头接的便是要送他上路。

  小团子吃饱了好上路。

  多么顺口。

  那恶婆娘心里定是这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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