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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负才气四子游学(下)


  夕阳虽在渐渐地沉落,却还被远山托举,被重云垫起,似是无奈,便在西边的天空上乱抹了一片残红,于是,就将天地间都染成了红色,红得让人怅然,红得让人不舍。

  没有烟尘的咸阳古道很沉默,也很寂寞,它在夕阳的残红中,笔直地自西向东延去,一直延到它的终端,或也可叫始端,长安城。

  一辆马车正行进在这条古道上,马拉的是一辆轿车,轿车并不光鲜,是很普通的那种,许是经过长途跋涉,车蓬已厚厚地聚了一层灰土,随着马车的颠簸,拉出一丝丝细尘,在车尾飘散。

  车帘挑起,一张白净的脸探出来,越过赶车人的肩头,向前眺望,忽然,那张脸现出喜色,大声道,“长安,前面就是长安,我们快到长安了——”

  车帘忽地被挑得更开,又探出三张脸,一起向前眺望。

  果然,一面巍巍城墙隐隐就列在前面,夕阳正将那座城映照得灿烂而辉煌。

  赶车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此时也呵呵地笑道,“还好,还好,天黑之前终于是到了。”

  车内坐着四个人,都是长衫纶巾的儒生打扮,每张脸都罩着浓浓的书卷气。

  其中年纪最长者叫卢正,字德盛,也只比李骧大一岁,略小的是徐阳,字朱炎,最小的是田和,字顺清,四人是同学至交,常结伴外出游学,本来徐阳提议,要学孔子,坐牛车出游,但思想再三,还是觉牛车太慢,就雇了马车。

  四个人挤在车里,所谈论的也都是文章学问以及诗赋,论到兴致处,就高歌或吟颂,尽兴才罢。

  这时候,远远地看到了长安,田和大声吟道,“长安高城,层楼亭亭;干云四起,上贯天庭……”

  卢正道,“过去我们游学,从未出陇右,所见实是狭敝,方今远行,真是豁然开朗,别见天地之宽广啊。”

  李骧的兴奋也激跃于脸上,他道,“嗯,不出陇右,我等犹井底之蛙,如今出得陇右,可大开眼界,广增学识,而且,我们这一出,即达千里之外,可令多少陇右学子羡慕啊!”

  田和兴致大起,又吟道,“青青河边草,悠悠万里道;划生在春时,远道还有期……”

  徐阳眯起眼,道,“顺清张口不离傅玄诗,只是清泉候早已作古,当世最负才学之仕,莫过于三张二陆与两潘一左了,此次游学,若能拜得其中一位,也不妄此行了。”

  卢正叹道,“然也,除清泉候外,诗文才智顶绝者还有竹林七贤,可惜如今大都离世,所剩者也都隐迹不出,只恨所生太晚,又恨贤者在世太短。”

  李骧道,“除了傅玄诗,顺清最喜爱的就是嵇康诗了,若是嵇康尚在,纵隔千里万里,顺清也会寻去。”

  田和听了,不免生出一丝悲意,忽想起向秀思旧赋,脱口道,“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徐阳摆摆手,“好了好了,爱诗的人总是陡生伤感,我也颂一句助助兴吧,翩翩四公子,盛世称贤名……”

  田和打断道,“错了,错了,是浊世,不是盛世。”

  徐阳“哦”了一声,笑道,“此四公子非彼四公子,此四公子生于盛世,彼四公子生于浊世,彼四公子浊世中奔忙劳累,此四公子盛世中驱车潇洒。”

  那三人听了便都大笑起来。

  长安是汉代旧都,王莾时,赤眉军攻入关中,几乎将长安搞烂,长时间难以恢复,因此汉光武定都时就舍了此处,汉未时,董卓兵祸,长安又遭劫难,如今,经近百年的恢复,长安渐显当年的繁华。

  长安的繁华是第二天天大亮时才始得见的,游学四子立时就舍不得走了,马上改了行程,计划在长安再宿一晚,而整个白天,他们就可以在长安街市游玩一番。

  游到快中午时,四人觉饿,便来至一酒楼。

  酒楼开在当街路口,也是一繁华处,酒楼的生意自然也不错,此时还未到饭点,店里的座位已坐去了大半。

  四人顾着风雅,不屑在一楼与井市过客同吃,径直上楼,见楼上也无好位置,靠窗的桌子已都有人,就只好选了个靠墙处坐下。

  点了酒食,四人就慢品着茶,摇头晃脑,品评着对长安的半日闲游的所得与印象。

  不多时,酒食也摆上桌,便更有可品评的,先评说了一番酒,再评说每道菜,几杯酒入腹,话题即就转了,谈古论今,驰纵千里。

  楼上的风雅之士并不多,旁桌的客人见这四人高谈阔论,又有儒雅风度,都不禁时时要顾望一眼,眼中或含崇。

  在这些顾望人的目光中,有一双目光别很特别,特别的是,这目光一直在四人的身上转,很少移开,更特别的是,射出这目光的是一个道士,而且是独坐一桌。

  桌子靠在墙角,因此并不引人注意,桌上有三碟菜,一壶酒,道士独斟独饮,似乎很享受这种从孤寂中感觉出来的乐趣,除了酒和菜,道士最感兴趣的大概就是那四个倜傥高谈的儒生了。

  李骧终于有所察觉,一侧头,就和那道士的目光相碰在一起。

  李骧忽地感到心中莫明地一慌,急挪开目光,心中大感怪异,自问为何要避那道人的目光,怀着诧异和好奇,又转过脸去,看那道士,见那道士已至中年,须发微生花丝,目光炯炯如炬,似能灼伤人的双目。

  道士此时正端起酒杯,见李骧又转过脸来,便将酒杯稍稍抬高,冲李骧一笑。

  李骧也忙持起杯,向道士那方举了举。

  两人互视一笑,就举杯饮尽。

  徐阳见了奇怪,问李骧,“你认得那道人?”

  李骧摇头,“不认得,只是见他一直在看我们,就敬他杯酒。”

  卢正道,“恐是那道人孤寂,无人攀谈,看我们聊得畅快,心生羡慕,不如就请他来,与我们同桌共饮,如何?”

  李骧道,“这样最好,我去请他。”

  便起身来至道士的桌前,拱手一揖道,“有扰仙长了,仙长风骨飘逸,气宇不凡,我等同学心中甚羡,想邀仙长与我等并桌同饮,不知仙长意下如何?”

  道士呵呵一笑,持起放在桌上的拂尘,轻轻一摆,道,“孺子谦谦,风度翩翩,甚好,贫道也正当有话要说。”

  就起身走来,李骧忙招呼来伙计将酒菜一并移到了自己桌上。

  道士的加入,立即就改变了四人的话题,多开始围绕着海外仙山、神谈怪论之类的说,交谈中得知道人名叫刘化,再问身世,并不做答。

  谈聊多时,刘化环顾四人,点点头,道,“贫道略知相看之术,几位如若消遣,贫道可点说一二。”

  卢正道,“仙长看在下将来如何?”

  刘化略一端详卢正,微微摇头,道,“公子之相,不好说啊,恐坏了兴致。”

  卢正道,“不妨事,仙长尽管说来。”

  刘化道,“公子心向仕途,却终不能得,家虽殷实,然不能守,将来嘛……,哎——,免不得要受穷困之苦。”

  卢正脸色颇有些黯然,道,“难道会贫因而死吗?”

  刘化微微一叹,并不应答。

  卢正有些神伤,道,“可有化解的法子?”

  刘化微一点头,“当有一时机,抓得住,即使自身舍得,然后人尽得荫福。”

  “时机在何时?”

  “时机来时,即当来,还在你能否看得出是否是时机,若看不出,失了这时机,命运则不可再更了。”

  卢正还要再问,刘化的脸却已转向了徐阳,“徐公子面相颇佳啊,家富而仕达。”

  徐阳一笑,道,“不瞒仙长,四人中,在下学识最差,家境也不甚好,此次出游,全赖三子相助。”

  刘化笑道,“此暂时之困尔,十年之后,你即如我言。”

  “那我呢?”田和急问道。

  刘化瞧了瞧田和,一笑,道,“安分守已最佳,切莫强出头。”

  “什么意思啊?请仙长明示。”

  刘化道,“仕途难登,不如守家护业,闲作诗赋,强过奔劳无功,自勉,莫自负,可保一世平安,做一悠闲富家翁。”

  田和颇觉挫了锐气,叹道,“难道就只配在家守着祖业,仕途上闯不出些名堂来吗?”

  刘化一笑,“命中不得,反要强求,此逆天而行,恐成大祸,慎之慎之。”

  田和默然低头。

  刘化又一摆拂尘,道,“且不远吧,眼下即将有一难,几位不可不备啊。”

  “有难?”田和急抬头问道,“难在哪里?”

  刘化微抬拂尘向东点指,道,“难在东去途中。”

  “会伤及性命吗?”田和又问。

  刘化笑道,“且看造化了。”

  徐阳忽想起什么,指着李骧道,“仙长,我们三个你都看了,为何独不看李玄龙呢?”

  “看李公子则颇费元神,”刘化转过脸瞧了李骧片刻,道,“李公子之相为龙虎之相,然而如今蒙于尘埃,惑于世俗,若不遇风云际会,不过为碌碌之徒尔。”

  转而瞧着李骧的双手,道,“这双手不是捧书卷的手,是握兵戈的手,不是拈笔写诗文的手,是提骑缰驰骋沙场的手,不过,这一切都要待风云际会之时才会转变。”

  “风云际会?”徐阳道,“何时是风云际会时?”

  刘化微微一笑,对徐阳道,“此天机,不可泄,来时它自然就来了。”

  “别风云会了,还是说说眼下这一难吧。”田和急切道,“仙长,究竟是怎样的一场难呢?”

  刘化呵呵一笑,直身离座,将拂尘一摆,对李骧道,“且记我言,你我还当相见。”

  言罢迈步下楼,径自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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