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荒村女妖篇（四）
屋外，依然是沉闷苍白的荒山野岭，漫山遍野的微黄杨树，更为这苍白增添了凄凉之色。
子寒原以为，这妖只是吸人精气的山野妖魅，没想到，她竟然已经练就魂魄蜕换之术。他整理好衣服，拿起地上的缚妖绳，推开门也追了上去。
顺着窗户所对方向望去，远远能够看到一团黑雾没入旁边的树林，子寒心中大叫不好。这树林是她的主场之地，恐怕纵横交错极多，若是叫她跑了，不知何年月才能再次捕捉到她的身影。
他忙将魂力凝聚脚下，心中念咒，施展出神行法，想要尽快迫近到道法可以攻击到的距离。正在焦急追击中，他看到那黑雾突然间像撞到墙壁一般，竖着化作一道水波，从中间散开。
好！这是绝好的机会。子寒在心中对那无形的影子表示着感激，将力量凝聚在双脚之上，三步并做两步，大跨步追了上来。
那妖被这一撞，应该是有些元神散乱。她刚刚重新聚集起来，子寒已到仅仅几丈之远处。他举起右手，竖起前三指，先是面对自己积蓄力量，然后掌心向外，朝着黑雾大喊一声：
“无量法：定身！”只见从那三指中间，一道无形的扰动直奔女妖而去。
黑雾还想逃离，却发现下盘有一股力量，将她牢牢吸在地面，根本无法动弹。眼看子寒已经追到身前，她重新幻化成人形，两只手臂却仍作黑雾状，朝着子寒的方向引去。仔细一看，竟然是如尖刀般的两道红绸丝带，散发出血红的杀机，直奔他的咽喉而去。
子寒轻轻侧身一扭，就将两道丝带的刺击躲过，继续朝女妖奔行。那丝带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绕将回来，直奔他的脑后。那红绸虽然看上去柔软绵滑，但绝对不是普通丝带，乃是用妖力幻化而成。虽不能对魄体造成伤害，但是能够直接重创躯体内部的魂体。世间之道法器具，若要对人造成伤害，无非两类：一类如刀剑兵器、冰霜火焰，能够伤害到作为躯体外壳的体魄；一类如妖力和镇魂师所用道法，可以直接伤害到体魄和内部的魂体。普通人，甚或是一般的道人受此一击，恐怕都会气冲迷乱，元神具散。
红绸在扭转方向之后，突然加速，似乎倾注了女妖的全部力量，俨然破釜沉舟的一击。子寒眼角余光一撇，抓到那丝带的攻击方向，不慌不忙，将右手双指朝自己额头一贴，驱动周身魂力，大喝一声：
“呔！”
只见从他的手指与额头相接之处，瞬间出现一道五彩斑斓的光圈，急速变大，在空中画出一个写着奇怪字符的法阵，正好挡在了红绸和子寒的后脑之间。巨大的斥力，让那红绸无法再前进半步。
见一击不成，那女妖发出一声刺耳尖叫，两条红绸竟然一瞬间幻化成数十道，从四面八方将子寒包裹其中。随后，从女妖的方向飞来一个凶神恶煞的丑恶鬼脸，张开锯齿状尖牙，直奔子寒脖颈而去，竟是她的头颅！
子寒微微一笑，成竹在胸。他右手深入胸口拿出一张火红色的符咒，左手飞快地从旁边举至胸前，须臾之间，已在空中结出三个法印，前印——斗印——列印。左手结出这三个印后，右手中的符咒瞬间化作一团火焰，将子寒手掌整个包裹其中。他将右手掌心向外，对准那狰狞的鬼脸，口中念道：
“无量法：火流破！”
只听一声火焰炸裂的巨响，从子寒的掌心，一团剧烈燃烧的彤红火焰喷涌而出，空气为之一震。那鬼脸躲闪不及，被整个撞飞，熊熊燃烧着，滚出好几丈远。包裹着子寒的红绸如烟火般散去，和远处的躯体一同化作黑烟，返回到那头颅之处，在地面形成一团冒着黑烟的火球，翻滚着、扑腾着，发出令人动容的惨烈哀嚎。
子寒看着在地面疯狂挣扎的妖孽，叹了一口气，大跨步上前来，右手向外一挥，顺势捏拳，轻喊一句：“收！”那火焰竟瞬间消失不见。女妖已经恢复人形，身上衣衫破破烂烂，浑身焦黑，不停冒着刺鼻的黑烟。
“早知今日，你何必造孽？”
这一声叹息，也不知是在为这女妖的惨状而叹，还是为那些被她所害之亡魂而叹。
“你……在做什么？”
远处的道路上传来一个声音，带着疑问和些许愤怒。子寒转过头去，看到那二老扛着农具，正站在路口朝这边睁大了眼睛张望。
那女妖听到这声音，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挣扎爬行而去……
“阿婆！阿婆快救我！”
那二老出现之后，仿佛见到救命稻草一般，女妖顿时恢复了生机，双手抓地，哭嚎着，拼命朝着他们爬去。
子寒见状，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住女妖身后拖地、已有些焦黑的红绸末端。那女妖只能在原地继续爬着，指甲将地面的泥土翻开，抓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这妖邪果真善于蛊惑人心，她定是故意露出惨状，好引得那二老心生怜惜。子寒在心中咒骂间，对面的二人已到跟前。那老婆婆将手上锄头往旁边一扔，扒开女妖散乱的头发，定睛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了狰狞獠牙，而是恢复了人类样貌。纵然那张脸被烟雾熏黑，皮肤裸露烧伤之处众多，头发也烧掉了一大半，可是，老人怎能不认得这张脸？
“小妮？……你是小妮？”
“阿婆，救我啊~”
老阿婆双膝登时跪地不起，被岁月的风霜雕刻出无数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她一把将那张脸搂在怀中，痛哭起来。一旁的老爹，仍然扛着锄头站在原地，紧闭双眼，肩膀不停颤抖。
此情此景，若不是知道那妖邪犯下的罪孽，还当真令人动容。子寒正欲向那二老解释，只见老婆婆忽然睁大眼睛，直勾勾朝自己看来，眼眶充血，似有无边的仇恨，朝着子寒大吼道：“你为何要伤害我孙女！”
子寒还是第一次在镇魂驱鬼时，遭受到此等责骂，不由得苦笑一声。
那婆婆见子寒不仅毫无愧色，竟还一副嗤笑模样，顿时怒火攻心，放开怀中之人，抄起一旁的锄头就要冲上来与子寒拼命。
子寒见势不妙，正欲朝后方躲去，却见老爹爹从旁挡住婆婆，一把夺走她手中的锄头，砸在地上，眼眶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嘶吼道：“老婆子！小妮已经死了！认清事实吧！”
这一声哭喊，撕心裂肺，震得林间飞鸟惊起，黄叶坠地，苍天为之动容。
老婆婆终于停下，仿佛头顶受到重击一般，两眼无神愣在原地。
子寒不想看眼前那痛苦的二人，只好抬起头，却看到远方的荒坡一片杂草从生，凄凉像是握住了自己的心脏，口中尽是酸楚。一瞬间，子寒觉得自己仿佛读懂了整个故事。那二老大概是已经感觉到他们的孙女并非人类。但是，那墓碑上的刻文，已经逝去的三人，却明明在讲述一个极其悲惨的过去。经历过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剧烈变故之后，在油尽灯枯的人生尽头处，自己的孙女竟重新活了过来，对两位老人来说，那是何等的奇迹。就算她的行为有些异常，就算她可能已经化作妖邪，只要能够看到那熟悉的音容笑貌，只要自己还能听到一声阿爹、阿婆……
可是，这妖孽毕竟犯下那么多的伤天害理之事。
子寒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缓缓说道：
“此妖罪孽深重，无可饶恕。我去里正那里调查过，村子里近两年来，人口已少了七八成，邻村过路而失踪的人口，也在数十人上下。纵然可能有些与她无关，但是，被她所害之人一定不在少数。”他从胸口拿出一个两指粗细，一掌大小的木偶，一步步朝着女妖走去。
“道长，那些被害死的，用我的命来赔偿，求求您，放她一马吧。”这老婆婆还不死心，竟然提出如此荒诞的请求。她直起上身，保持跪地的姿势扭转头来，朝着子寒又是一拜。
未等子寒回答，老爹爹却扶住老婆婆：“老婆子，算了吧。她造了这么多的孽，该放手了。”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老婆婆的心防，她椅靠在老伴坚实的臂弯中，朝着头顶的苍白大声嘶嚎，吼声仿佛要将整个天空撕裂。
……
等待了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二老终于和那女妖道别完毕，朝远处等待的子寒抛来一个依依不舍的眼神。
子寒将木偶握在手中，缓缓走了过去。那女妖已接受命运，盘腿席地而坐，抬头给二老留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看了这笑容，连天空也开始苍白散去，渐渐放晴。他忽然想起早些时候那二老的样子：刘阿婆，有意向自己披露村里流传的恐怖故事，她不一定知道这些事情都是小妮所为，但想让子寒赶快离开此地；而吴阿爹，怕是早已知道小妮的手段，见子寒马上就要吃下糕点，步其他亡魂后尘，故而强行将子寒赶出了家门。他二老并非全然护短无德，只是这风烛残年之人，真的很难有人舍得去做大义灭亲之举。但这妖也确实罪孽深重，不知有多少人因她而家破人亡，又有多少老人家和年幼蒙童因她失去了心灵支柱。子寒并不想去批判这二老，以后的孤独时日，就算是对他二人纵容包庇的一种惩罚吧……
子寒在女妖身后停下，举起右手二指，从丹田开始运气。在他身体四周，一阵微风开始旋转，将他身上的道袍掀起，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接着，他将左手手中的木偶抛向空中，双手猛一合十，低头念到：
“道由心元，神形业……！”
最后一个“定”字还未出口，竟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因为就在此时，他看到那女妖脖颈后面有一个暗金色字符，在阳光照射之下方才显露。那字符并非任何子寒所熟悉的文字，有点像羊字，但是头上两角更长而且平向两边伸展，最下方少一横，且竖笔在尾部绕做一个圈延伸出去。
傀儡法没有完成，那木偶掉落在了地上。
子寒好奇地伸手轻触那字符，却觉得浑身如受电击一般，汗毛直树，那女妖亦是发出一声低喘。警戒之间，那字符竟自己从皮肤上剥落，如同有生命力一般，颤抖着，蜷缩卷曲成一细小纸筒。而后，纸筒从内部开始如沸腾一般膨胀，转瞬之间竟然化作一个暗金色蛊虫。那蛊虫有小指一般粗细大小，两头尖，中部如水蛭一般鼓起。通体暗金色半透明状，可以看到里面的混沌体液翻滚蠕动。它幻化完毕之后，朝四周嗅了一嗅，然后向下用头部尖端轻轻一顶，撕开女妖的后脖颈的皮肤就要往进钻，疼得她拼命大叫，伸手想要拍打。
子寒赶忙伸手，一把揪住那蛊虫扭动的尾巴，手上只觉一股粘滑冰凉，心中大为恶心，使劲一甩，将蛊虫甩落在地。
谁料那蛊虫竟异常坚忍，在地上扭了几扭，迅速朝着子寒奔来。以那仅有小指的大小来说，速度极快，跑到子寒脚下一跃而起，飞在空中，直奔子寒孔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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