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山谷
与卯日星官交班之后，润玉便唤出了那朵芙蓉花。淡粉色的小花引着他一路来到凡界的一个山谷。这山谷距凡界的蓉城只有二十里，从云头向下望，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村落住着不少人家。山谷四面都是峭壁，陡峭的山石将这里围了个密不透风，神仙能轻易进来，凡人想进来却是比登天还难。由此一来，住在这里，入世或是避世的转换，只在住在这里的人的一念之间。
那朵芙蓉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灵力耗尽，化作齑粉消散于空中，润玉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能抓住，只有指尖余下了淡淡的馨香。他搓了搓指尖，把手掌深藏于袖中，暗暗握了下拳头，片刻之后，才打量起这方天地。
此时已是深秋，瑟瑟的秋风带着蓉城晚稻的香气和几丝凉意扫过，将漫山染作一片深红浅黄。谷中空间不大，只有二三十亩，却是别有一番韵味。各式各样的果树绕着四周的崖壁植了一周，两侧的石壁上被灵力凿出了两个相望的石洞，泉水从谷外被引了进来，形成了一条浅浅的小溪。小溪将山谷截成了南北两块，南边那块是一片花田。虽然是百花凋零的时节，仍有秋菊迎风傲放、芙蓉临霜尽欢。桂花已经开败，空气中还存着些许甜香。仙人的术法可保花开不败，这里的花却依时而生，没有术法强留的痕迹。小溪北边是一间小木屋和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周围的是一圈桃花树。院儿里开了一大片菜园，种着当季的时蔬，还有一串串葡萄攀着葡萄架竞相生长。石桌石凳上方是一个爬满紫藤萝的藤架，虽未开花，但依然可以想象到这屋子的主人在一片漫紫中喝茶赏月的画面。露天的厨房中，灶上烧着开水，蒸汽时不时顶着壶盖，袅袅的白汽称的这片土地更加温馨安详。
眼前这场景无声却震撼，润玉于袖中伸出手，扣了扣那攀着几根藤蔓的院门。
“来啦。”
伴着熟悉的声音，浅情从小屋里快步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尚未捏好的重阳糕。
“殿下你来啦。”浅情笑盈盈地招呼他。
“仙子相邀，润玉不敢有误。这里，是仙子的住处？”
“是啊，我是花界的小仙，真身是朵木芙蓉，因缘际会在三岛十洲学艺，平时除了去师傅那儿和回花界，其余时间大都是住在这里。快进来瞧瞧。”
“荣幸之至。”
三岛十洲那么大，浅情并没有说自己的师傅是谁，润玉也没有多问。润玉跟着浅情进了屋子。这屋子里面积不大，却五脏俱全。两间卧房、一间正厅、一间书室、一间丹房，加起来还没有璇玑宫的一间卧房大，但是润玉觉得这些就刚刚好。屋内布局颇具巧思和匠心，每一块地方都利用的刚刚好，不拥挤，也不空旷。放眼屋内没有一件奢华之物，每个摆件都用料简单但做工精细。润玉没有见过这样的屋子，这和他的璇玑宫、旭凤的栖梧宫都不一样，太不一样了。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是家的味道。
浅情招呼润玉坐下，为他沏了当季的新茶。
世人通常只会在顺境中及时行乐，却忘记在困顿里苦中作乐。浅情游历六界，经常碰到一些整日愁眉苦脸的人，有些甚至不是真的生活艰苦，只是困于内心的某种执着，看不到生活的美好，比如那些醉心争宠迷失了自我的深闺怨妇。碰到有缘的，浅情也会帮帮他们，与他们谈天游玩，帮他们发现自己的兴趣爱好，让他们的生活多点乐子。眼前这个人，寡情缘少亲友她是帮不了了，不过可以如法炮制。
“小仙刚刚飞升上仙不久，修为不高，听闻殿下是水系大宗师，小仙也修水系，所以想与殿下谈经论道，切磋一番，殿下看，可好？”
“仙子谬赞了，不过润玉时常出入省经阁，仙子若有疑难，在下倒是可以为仙子解惑。”
“那便这么说定了！反正仙界一日、凡界一年，你便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切磋术法，权当报恩。”
“救命之恩非小事，怎能……”
他还没有说完，便被浅情打断，“我是恩公，听我的。”
润玉先是一愣，随即缓和一笑，“好，听你的。”
浅情看了看日头，“哎呀，该用午饭了，你来的可真巧，今早我去赶早市，买了些鸭子，你可有口福了。你在这坐一会儿啊，我去弄些吃的。”说着，一溜烟跑走了。
润玉本想帮她，可转了一圈发现是在帮不上什么忙，被浅情撵回了屋里。润玉站在窗前，饭菜的香味混着悠扬的曲调穿过敞亮的窗户飘进屋里，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一丝窃喜、一丝宁静、一丝患得患失……
不消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上了桌，一道南巡莲子鸭、一碟脆生生的植物四宝、还有一盅腌笃鲜。鸭子被切成极薄的肉片，裹着莲子，盅里飘着腌笋尖撕下来的细丝，每一道菜都透着细腻和用心。
“味道如何？”
“是润玉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餐。”确实，今日这一餐，润玉觉得，比旭凤宫中的还要好吃。
“浅情仙子平日里也是这样自己做饭么？”神仙不需要吃饭，有仙侍仆从的神仙会贪些口腹之欲，隐居的仙人则大都辟谷。
“小时候被师傅封了法力扔到凡间过了三百多年，刚下来时身无长物，又没有谋生的技能，整日饥肠辘辘，偏偏又饿不死。后来饿的受不了了，就开始学习凡人怎么劳作，怎么生活。每日自己料理饭食，时间久了，也就养成习惯了。”浅情解释道。
润玉豁然开朗，难怪她一个神仙，却保留了许多凡人的生活方式。“你师父的教育方法倒是特别。”
“是啊，师傅说，想做好一个神仙，先要学会做好一个最普通的人。”
最普通的人……润玉的神色忽然暗了下来。
“殿下，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到了我生母。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润玉并无儿时记忆，不知道生母是谁，听说只是一个得道精灵，再平凡不过。即便是再平凡不过，也一如这凡尘之中碌碌众生，难逃一死。如尘土一般，狂风一起，便吹散不见。”
“但比之蜉蝣，却须庆幸，不是吗？精灵寿命虽不及神仙杳远，比之凡人却不知长了多少。鸣蜩尚知尽力嘶鸣，凡人几十年的寿命也知道要不枉此生。殿下生母虽为精灵，却也有属于她自己的传奇而精彩的一生，况且，她还留下了殿下这样翱翔于九天的应龙，即便不能抱明月而长终又如何。雁过留声，水过留痕，这方天地记得她来过，殿下也不必再伤怀了。”
“仙子一番推演，润玉豁然开朗。”
“快吃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山中岁月容易过，润玉与浅情每日谈经论道、读书品茶，彼此也都有了更深的了解。在润玉看来，浅情这名字当真不适合她，浅情、浅情，她分明是个十分长情的人。院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悉心照顾，平日里的一饮一酌皆出自她手，细心勾勒，好像什么在她眼里都是美的。润玉也愈发贪恋这种生活了。
而浅情却开始愁了。她本是想借着谈经论道来了解一下润玉的喜好，几日下来，发现他好像什么都不喜欢！过往几千年来，润玉一直在重复做着三件事：读书、修炼、上夜班。哎，她的大计，任重而道远。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什么都没玩过，那就带他出去玩玩啊，大千世界百杂碎，总有一款他喜欢。
“近日我参悟道法，思即当初在凡间的岁月，好像总有什么参悟不透，殿下可愿陪我去蓉城逛两天？”
“甚好，润玉也未曾去过蓉城，正想去看看。”
“对了，你吃了我的饭，以后就是我的朋友喽。”
朋友……润玉朗笑出声，“好！那仙子就直接唤我润玉吧。”
一个坑蒙拐骗，一个愿者上钩。
阳光正好，风也正好，时光正好，人也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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