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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世 帝姬(五)


  十一

  鼠患依旧,只是情况比起先时好了很多。

  帝姬受伤的消息放了出去,举国上下一片哗然。虽找不到刺客是谁派出的,但此时若是有谁站出来与帝姬唱反调,十有八九是要被扣上刺杀帝姬的大帽的。

  于是,朝廷内外,一片风声鹤唳。那些个曾暗地里给帝姬使绊子的大臣也不得不做小伏低收敛羽翼。帝姬处理政务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于是,她便有更多时间来“看望”少年了。

  少年知道她想问什么,打定主意无论帝姬如何威逼利诱都不开口。

  帝姬也不勉强,来了几次,见他不肯说话,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开始处理政务。

  有时她提着朱笔在奏章上划了个大叉,冷笑:“老匹夫。”

  有时她不屑地将某大臣的问安折子丢到地上:“装模作样,自以为是。”

  在少年有限的记忆里,帝姬似乎总是皱着眉,总是不开心。

  他当时只认识帝姬,便以为天下女子大抵都是她这样的,后来大端国亡,他路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才知道那样的女子大抵只有帝姬一个。

  少年记得帝姬曾醉过一次。

  那次约摸是某国使臣前来送上岁贡,帝姬率百官面见使臣,并在随后的宫宴上不可避免地喝了几杯酒。

  帝姬的酒量十分的差,但她即便醉了,面上也是一片波澜不惊。她镇定地命手下得力的大臣招待好来使,镇定地来到密室——却忘了带上还未看过的公文奏折。

  她呆呆坐在桌前许久,忽然喃喃道:“今个儿是什么日子?”

  少年哪里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没有搭话。

  帝姬按了按额角:“我似乎许久没有休息了。”

  少年心想,的确如此。

  帝姬叹道:“当年父皇母后仍在,我侍奉母后膝前,虽要学许多课业,但却是不用愁什么的……”

  不知打开了什么话匣子,帝姬这一句“当年”起了个头,便零零散散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地讲了许多。

  少年听着虽觉得新奇,却又觉得这些不该是他知道的,忍不住提醒了帝姬一句。

  帝姬面上一派冷酷:“你觉得除了你,有谁知道这些会不被我处死?”

  少年崩溃道:“我宁愿被你处死。”

  帝姬冷酷道:“我杀不死你,你不要提这种不可能实现的要求。”

  少年终于发现这日的帝姬有什么不同了。她平日里张口闭口就是“本宫”,今夜却用了“我”。再看她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异样的红晕,少年知道,帝姬这是醉了。

  灯火摇晃,帝姬来到笼子边抱膝坐下。她微微偏头看着蓬头垢面的少年,严肃道:“既然你不喜欢听我说话,不如你说些有意思的。”

  少年哭笑不得:“我不是不喜欢……我没有什么能讲的,不是,我……”

  帝姬沉默注视着他,良久,她走到笼子边,深色的瞳仁借着灯火映着两个小小的人影,是他。

  帝姬席地而坐,缓缓道:“你可知道有些事情是需得别人帮忙记着的。”

  少年摇头。

  帝姬嘴角弯弯,却笑得苦涩:“如若关于你的所有事都只有你记着,等你死了,谁还知道曾有你这样一号人存在过?”

  就算是在这时,她也不忘拿别人做例子,刻薄两句。

  若是换了常人在这儿听了帝姬的话多少也会因为言语中的禁忌而感到被冒犯,可少年不是常人,他不仅不觉得恼怒,不知为何甚至感同身受那孤独的悲伤。

  他承受不起的悲伤。

  帝姬见他脸都皱起来了,忽然轻笑出声,有些讥讽,有些无奈,更多却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和。她道:“傻子。”

  密室之中,一丝风也无,连烛火都懒得动上一动,静静照亮这方寸之地。

  少年余光瞥见帝姬睡着了。

  睡着的帝姬眉头紧蹙,一副怒相,手指紧紧抱着膝盖,用力之大,指节都泛白。

  不知怎地,少年竟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灯火一跳,他又飞快收回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帝姬被他这轻轻一点,歪了歪脑袋,露出颈间厚厚缠着的纱布。

  少年讶然,这么久了,她的伤竟然还没好么?

  十二

  隔日,帝姬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来“看望”他。

  少年这次留心看了看她的脖颈,发现纱布上还有几点血渍,顿时,浑身上下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

  少年抢先开口道:“我带你去找‘那位大人’。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帝姬挑眉:“嗯?”

  少年重复了一遍。帝姬似真似假地打趣道:“怎么,受不了本宫讲故事了么?”

  少年缓缓摇头,只道:“我们去找他。”

  他已忘了过去,不想就此也失去将来。

  少年叫来一只老鼠,对它说:“带我去见那位大人。”

  老鼠高兴地翻更斗:“太好了,太好了!大人快跟小的走吧,那位大人想必等急了。”

  少年朝帝姬点点头,帝姬打开铁笼和镣铐,让他出来,却又把黄符绑在他手上。

  这是少年自己要求的,他怕自己突然变成怪物伤人。

  老鼠还在翻更斗:“太好了,太好了!恶女人终于把大人放出来啦!”

  少年抽了抽嘴角。

  月色朦胧,叶影婆娑。

  二人跟着老鼠一路左绕右转,上楼下水,终于找到的“那位大人”所在之处。

  帝姬扯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崇霖宫?父皇的寝宫?”

  少年也有些意外,问老鼠:“‘那位大人’在这里?”

  老鼠吱吱道:“在里面!那位大人在里面!”

  少年对帝姬道:“进去吧。”

  帝姬率先踹门而入:“本宫倒是要看看何人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混进……”

  两人先后掉到地下。旁边的墙壁上,倏地亮起一盏烛火,照亮他们身周。

  帝姬先站稳,本想扶少年一把,然而少年已经自己站直了,他站在她身侧,她这才发现他竟比她半个头。

  老鼠窜进前方的黑暗里,两人快速跟上去,约摸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密道的尽头。

  密道的尽头是两扇奇高无比的石门。

  帝姬抬了抬下巴,示意少年。少年问那老鼠:“‘那位大人’就在里面吗?”

  老鼠原地打转:“是呀大人!虽然小的进不去,但是小的们听见那位大人在里面说话了!”

  少年抬手推门,没推动。帝姬翻起裙裾踹了门一脚,门开了……

  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帝姬脸白如纸,少年倒是没什么感觉,还伸手推了推帝姬那一侧的门。

  石门后是一方空旷的石殿,里面没有烛火再亮起,帝姬和少年没有贸然靠近,只一步一步小心地迈进去。少年不知踩到什么,“咔嗒”一声,整个大殿倏地明亮如昼。帝姬怕有埋伏,强撑着不闭眼,拔剑横在身前。

  他们这才看清少年踩断了一条指骨。

  眼前的路,是一条尸骸之路。

  那些骨骸的形状千奇百怪:有的蜷作一团;有的仰头无声怒吼;有的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有的掐着自己的脖子……

  宛如人间地狱。

  帝姬拾起一片破碎的布料,勉强看出它原本属于一件绣着暗银符篆的青色道袍。

  这是奉神所神官的道袍的衣料,宫中织造司所出,她认得。只是,所有奉神所神官都被她斩于剑下,这几十具骸骨,数不尽的碎布废料又是从何而来?

  两人快步向前,只见龙在神龛下,被三条金索牢牢缚住。

  只是它亦白骨累累,生机断绝!

  十三

  帝姬满脸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

  老鼠要带少年来见的那位大人是龙,可龙早已死去只剩骨骸。

  少年一手捉起老鼠,一手指着龙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说的大人是龙?”

  老鼠吱吱:“是啊大人!您看,那位大人正在看您呢!”

  此话一出,毛骨悚然。

  少年咬牙切齿道:“可是龙已经死了……”

  老鼠那双黑豆般的小眼睛里闪着诡异的红光,它怪笑道:“那位大人在看您呢!”

  少年指尖一痛,偏头一看,却发现是那具龙的骨骸张口咬了他……

  龙的头骨上,一双空洞的眼窝正深深地望着少年,尖牙上沾着他的血,它咧着嘴,仿佛在微笑。

  “帝姬……”他方张口警示,便不受控制地开始妖变,细密的鳞片自他后颈游向面颊,一双黑色的瞳仁瞬间变作狰狞的赤金色竖瞳,光华灼灼。

  帝姬反应极快,不仅没有退开,反而攥紧手中的黄符绳,用力一扯,少年的手腕鲜血直流。

  炽热的妖血在少年血脉中横冲直撞,几乎要化作血雾蒸腾。

  “杀了我,帝姬,杀了我!”少年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帝姬脸色苍白,镇定不再,威仪不再,风度不再:“都说了几遍了?!我杀不了你!杀不了!你……”

  少年突然发狂挥舞手臂,帝姬差点被他甩飞出去。颈间的纱布又被血洇红。

  “拔剑,啊!”他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腕,将腕骨掰断。

  帝姬突然松开黄符,少年的妖变越发剧烈。他正想骂帝姬临阵掉什么链子,却被她一脚踹倒在地,他挣着要起来,又被一柄缠着黄符的长剑穿心钉在地上。

  符纸一沾他的血就开始灼烧,烧得他心肝脾肺剧痛,眼前雪花乱飘。

  帝姬杵着剑跪坐在他身侧,边喘边骂:“你有病啊?!乱抓什么?!乱碰什么?!仗着自己不会死么?!”

  少年咳出一口血,颤声道:“对……对不起……”

  帝姬“呸”了一声:“还能不能变回来啊?你跟这畜生什么关系呀?”

  她这样,让少年想起了那日醉酒的帝姬,于是忍不住轻笑一声。

  帝姬道:“回个话啊你!”

  少年费劲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跟龙有什么联系……这次,这次我大概是,变不回来了吧……”

  “对,不起啊,这次,大概是……真的要死,了吧……”

  有灼热的液体滴进少年眼中,不知是血是泪。

  故事说到这里,青年突然沉默,在他对面坐着的人也体贴地没有催促,只闲适地提起茶壶,为两人添了茶。

  这两人正是当日那蛇男与破军星君瑶光。

  当日瑶光派去见蛇男的纸人是个少年模样,而他本尊的年纪看起来比那少年稍大一些,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只是眉眼依旧被大大的兜帽遮着,仅露出个下巴尖儿。

  十四

  蛇男缓了好久,方道:“那日,帝姬将我钉在地宫里,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我竟然还能活下来……只不过,我醒来已是三年后了。那时再无大端,更无帝姬。我在昏迷时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有时梦见自己是神官,有时又梦见自己是怪物。离开地宫后的几年,我将这些梦境记录下来一一整理,终于记起我是谁,我为何变成了一个怪物……”

  “愿闻其详。”

  故事还得从瑞帝说起。

  当年瑞帝提剑去了奉神所,恰巧遇上祭司神官到观星台测算天象,没费多大劲便闯了进去。他在各个殿宇搜索龙的踪迹,甚至连地下密室都被他砸开了几个。他在地上地下翻找时,不经意碰倒了一个神像,神像下正是通往地下奉神所的密道。

  瑞帝顺利来到地下正殿,发现那里竟有整整一百个神官正按某种阵法趺坐结印。而被他们团团围住的,正是他曾见过的龙。

  三根金索穿过龙的头、腹、尾,将它钉在原地。它吐息沉重,已是苟延残喘。

  瑞帝大喜,冲进去举剑刺进龙眉心,再将剑抽出来,在龙身上戳了十几下。众神官被突然出现的瑞帝吓了一跳,但被他刺伤的龙正不顾金索束缚甩动脖颈怒吼,若是他们突然起身,使得阵法溃散,恐怕会惹来真正的大祸。他们干巴巴地劝瑞帝放手,可瑞帝哪里会听,直到龙轰然倒下。

  瑞帝衣裳上满是龙血,杵着剑不停地喘息,他喘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咧嘴大笑起来,沾了血痕的脸上露出森森白牙,着实吓人。

  “你们不是想拦孤吗?来呀!哈哈哈,孤不怕!这畜生死了孤还怕什么?都来呀!孤什么都不怕了!”

  众神官垂眼,不敢看他。

  瑞帝继续发疯,笑着笑着咳了起来。

  众神官纷纷站起,齐齐往殿外走去。

  瑞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有神官回道:“地上一百神官,为大端祈福。地下一百神官,为皇室绵延龙气。如今龙神已去,大端皇室龙气已断,吾等自然到吾等该去的地方去,或云游,或建观修行,端看个人如何修行了。”

  瑞帝挥剑道:“尔等是皇家的神官,尔等去留是孤说了算!”

  神官们不理会他,径自离开,瑞帝先是愤怒,继而莫名地笑了起来,他挥剑斩下龙的血肉,抓起这些肉,追上神官们,往他们嘴里塞……

  奉神所地下,一片怪物的圣地。

  祭司赶到时,只来得及救下瑞帝与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神官。离开时,他开启了地下正殿的机关,以防那些他曾经的下属们失去神志爬出神殿大杀四方……

  少年神官醒后,全然忘了自己是谁,不时还会化作妖物伤人,祭司杀不死他,只好效仿困龙术将他困在奉神所。

  他本以为自己能在死前研究出杀死妖变神官的方法,却没想到帝姬会在瑞帝死后杀尽奉神所所有神官,没想到她会带走少年神官,更没想到龙死后妖魂不散,以咒术为刀杀死了帝姬。

  大端的历史,就此翻篇。

  终章

  “借非人之物血肉化妖,这倒是不稀奇。原来那条龙早死了……”瑶光唏嘘道。

  蛇男道:“妖龙与大端皇室之间的博弈,我看不懂。帝姬和我……不过是这棋枰上最后一双搏杀的棋子。好在一切在帝姬去了以后,结束了。”

  瑶光摇头:“非也,非也。其实这个故事还有个尾巴。你可知道帝姬临死时有三大执念不肯散去?一恨早死没护住家国社稷,二愧对大端皇室,三……则是挂念你。”

  蛇男哑声道:“挂念我?”

  瑶光道:“挂念你。”

  蛇男突然激动起来:“她挂念我什么?她……”又颓然道,“她根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瑶光揉了揉额角:“你们的事,我没有资格多作评价。我想说的是,帝姬死后执念不散,化为妖魔吞了至少千人。如今帝姬已不可能再入轮回,我欲收她进《妖世》,非得散去其怨气不可,你帮帮忙?”

  沉默了许久,蛇男哑声道:“怎么帮?”

  瑶光道:“她有话想对你说。”

  只见瑶光自袖里乾坤中掏出一本无甚特色的黑色封皮的书,随手搓了搓,翻到其中一页。那一页皱巴巴的书纸上,绘着一个身穿金线明绣龙纹白衣的女子。

  他并剑指在那画上一点,那女子便如烟般升腾起来,化为虚幻的人形悬浮在半空中,宽大的两袖流云般漫卷。她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他,良久方道:“你,变了很多……你还记得我么?”

  蛇男缓缓点头:“你还是以前的样子。”

  她微微一笑:“你想起自己是谁了没?”

  蛇男低声道:“嗯。”

  帝姬的魂魄叹道:“那真是太好了,这次记得千万不要忘记啊”顿了顿,又开玩笑般道,“唉,你这厢倒是想起来了,我呢,却差不多快忘了自己活着时是怎样一个人了。”

  他有些哽咽:“我记得。”

  帝姬颔首:“那你便帮我记着吧……我要去一个地方,去了那儿,我是谁根本无关紧要,可是我,还是不想被忘记啊……”

  虚幻的人形尽数收拢回到画像上,书页“哗啦啦”地自行合上。

  帝姬一生不过区区二十三载,没有深情难忘记,不过恰巧前头出现了一个讨喜的傻子,后来……便再没人让她挂记。

  世传:大端帝姬乃人间奇女子,她死后,有异士为其编排数十篇戏折子,个个精彩,篇篇风靡。异士集大成之作《帝姬传》出世后两年,又出新作,却是一阵凄风苦雨,惨淡收场。众人只道那异士江郎才尽,却不知,不讨人喜欢的,才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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