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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闻香而去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闯进你的生命里,是为了给你上一课,然后离开……呃,这句不太合适……”

  “……”

  “漫漫人生路,难免错几步。”

  “……”

  “男子汉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要有豪迈向所有人宣布自己就是个路痴的勇气啊!”

  “闭嘴!”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余小萌!”段正淳咬牙切齿,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威胁:“你再说一个字试试看?”

  余小萌缩了缩脖子,识趣地闭上了嘴。  

  看段正淳拖着左腿一瘸一拐地扶着洞壁往外蹭,忍不住又道:“外面大雨刚停,路又湿又滑,你好歹拄根树枝当拐棍,不然这摔了算谁的……”

  这身体她可也有份呐。  

  段正淳深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双拳握紧又放松了数次,这才忍住回手打掉自己下巴的冲动。依言在身后柴堆中抽出根较粗长的树枝,双手横握弯了弯,又在地上顿了顿,确定它可以支撑自己的身体,才拄着站起来,慢慢朝岩洞外走去。

  耳畔余小萌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偏偏这死丫头极有眼色,唠叨的都是些云里雾里听起来似乎有点用的东西,他反而不好发作了——

  “我记得贝爷说可以在树洞里找天牛幼虫吃,还有十字架蜘蛛……鸡肉味嘎嘣脆什么的!”

  “要是分不清方向可以看外面树枝生长方向,还有青苔,对了晚上看星星应该也行。哎呀……要是看到南十字座怎么办,我记得那个好像对应的是澳大利亚……呃,我们,我们只是摔了一跤,应该不至于摔到南半球去吧!” 

  段正淳默默看了看挂在空中的太阳,四周的高山峭壁繁林密树,以及岩洞外深潭旁那丛丛簇簇开得极好的茶花,心下思忖,这自当仍在大理境内吧?

  随即醒悟过来,暗啐了自己一口,怎地不知不觉便被那死丫头说昏头了,他只不过是,是跌了一跤而已!

  虽则跌得重了些,也不过就是沿着山崖一路翻滚滑到了江中,又因为江水湍急一时爬不上去被冲了一大段路,最后也不过就是从瀑布上跌下来到了这个景色清幽的深潭幽谷之中……

  “是呀是呀。”余小萌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不但是景色清幽,而且湖里就有鱼,湖边就有果树,生鱼片加蔬果沙拉,吃喝不愁营养管足……要不是你摔这一跤,我们这辈子也到不了这个洞天福地,要不要跪谢神佛保佑啊?”

  段正淳恼羞成怒,反唇相讥道:“要不是你学不会内力轻功,咱们可也到不了这个洞天福地。”

  余小萌狠狠“呸”了他一声,却不曾再争辩,倒似是在冥思苦想什么一般。

  段正淳也不理她,拄着树枝一瘸一拐地走到那湖边坐下,抄起一口水吃了,只觉得清凉纯澈,竟是较那镇南王府中所供的玉泉水更为甘冽。

  心下暗奇,在大理附近竟有如此上等好水不曾听闻,待到回城时定要同兄长相商来此取水烹茶……蓦地想起这时大理城中尚不知是何等境况,兄长亦是吉凶未卜,自己却跌在这深山幽谷中,也不知何时能出去。便是他天性再豁达,此刻也由不得犯起愁来。

  却听余小萌犹犹豫豫地问道:“段二百五,你还记得我们是打哪儿摔下来的不?”

  段正淳忍着气答道:“应是澜沧江畔罢。”想了想又肯定道:“定是澜沧江畔,那块人形奇石幼年之时兄长曾指于我看过。”

  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大理城,亦是家变后第一次见兄长笑得如此开怀,是以记得极为清楚,即便当时在江中挣扎亦不致错认。

  余小萌叹了口气,遗憾道:“原来你跟我一样……完全没方向感,得靠标志物来认路。”

  段正淳被她戳中短处,正欲争辩一二以显示自己与这死丫头截然不同,却又听她道:“我对距离和轻功也没啥概念,这得靠你估算了——脱离车队到摔下来这段时间,够不够你家朱兄弟追上来的?”

  段正淳略盘算了下,便道:“差不离。”

  余小萌又叹了口气,道:“我们摔下来的时候,在上面大叫那人应该就是你家朱兄弟了……还打马跟着追了一段,后来大概江水太急,没追得上,但好歹有人知道我们在哪个方向了……”

  段正淳怔了一怔,道:“朱兄弟追上来了?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不早说?”

  余小萌摊了摊手,无辜道:“我也是刚才想起来的。”

  段正淳努力自救的时候她不敢出来添乱,只能缩在壳子里努力观察四周状况,那时保命第一,就是看见人影也来不及细想。

  现在一回想,那身形,那衣着,那声音,可不妥妥地是朱丹臣么,还不定这会儿怎么拼命找人呢!

  想着想着,忍不住又出言讽刺段正淳,“就你本事大!一个人跑出来。”

  段正淳默然无语,心中却也懊恼,早知如此,便该同朱丹臣将自己的打算摊开说个清楚,此时也好有个照应。

  他位尊份高,无论前去何处身边皆有护卫相随,早已视作平常,因此从未意识到自己竟是个不辩方向的路痴!

  两日前,段正淳趁路遇暴雨之际,寻了种种事由支开王府四卫,便施展轻功悄然离开了大理使节队伍,朝大理城赶去。

  这几日里兄长爱妻神情举止皆与往日大为不同,平日里颇有心结的两人却合力促成自己出使大宋,他虽不如兄长多智,却也不是蠢人,多加思索自然也能将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虽说不可辜负了兄长这番心意,却亦决计不能就此撒手不管。

  因此那日他只佯作不知随使节队伍出了城,打算寻个机会潜回大理城暗中策应,待大事已成再快马加鞭赶上使节队伍便是,朱丹臣自然知道如何掩饰。

  只可惜算盘虽然打得好,无奈天不从人愿。

  那日暴雨中景物不甚清晰,段正淳心急赶路,不知不觉便走岔了路,加上余小萌不停在一旁胡乱指路,兜兜转转了大半日也没能回到大理城,最后更因为一时疏忽失足跌下了山崖。

  回想至此,段正淳心中一凛,不对,并不是自己疏忽,而是在踩踏凌空瞬间,有极短的一刹那丹田内力竟是全无,脚下踩虚,这才跌下山崖。

  此前忙着自救性命,不曾在意那一刹那的异样,此刻回想起来,竟似是被什么人不知不觉做了手脚。

  他深吸一口气,想着余小萌这死丫头平日里虽是胡搅蛮缠,遇到正事却倒不曾添乱过,也不及同她说明,便盘膝运功起来,催动内力自丹田而出,沿奇经八脉运转了一周天,却不曾发现半点异样。  

  段正淳不喜反忧,只觉得这不知是谁的对头手法实在恶毒,此刻不过是跌下山崖,侥幸保得性命。若是将来同人动手时发作起来,只怕是立时便要死在对方手里。兄长爱妻纵然悲痛亦只会寻那对手麻烦,决计找不到这幕后黑手头上。

  正在思绪起伏间,却听余小萌忽地“咦”了一声,道:“你闻到什么味道没?好香!”

  说着便坐起身来,抬头朝着空中四处嗅闻,立时辨出了方向,鼻翼不断抽动,循着那香味而去。

  段正淳本觉事出有异,无奈余小萌一闻到这香味便精神大振,有如神助一般抢占了整具身体,他连试几次都抢不回,只好作罢。

  加之那香味实在是……令人食指大动。  

  段正淳身为镇南王,养尊处优有钱有闲,于饮食一道浸淫颇深。

  无论是大金大宋还是吐蕃西夏,但凡这世间听闻过的美食便没有他不曾尝过的,却从未想到还有这等仅是闻到香气便令他难以自制的存在。

  只余小萌四处寻觅这短短功夫,他便觉得饥肠辘辘大是难耐。

  这一日一夜四处奔波,本就只吃了几个野果,再多闻得一会儿,喉咙里竟像是伸出了手,忍不住要去夺那不知是何的食物。

  虽仍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心心念念却被那香味塞得满满的,脑中只剩下唯一的念头,便是快快寻到那香味源头,好大快朵颐。

  这般挣扎了不过片刻,鼻中嗅到的那香味已是越来越浓。

  段正淳察觉到余小萌正越走越朝那湖畔茶花深处而去,正抬起右手拨开一丛茶花,心头忽地掠过警兆,脱口而出:“不可!”

  随即发现自己已能控制右半身体了,立时缩身想要后退,奈何却无法控制左半身体,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左脚重重地踏上了右脚背。  

  只听得一阵“哗啦啦”的乱响,伴着“哎呦哇啦”的呼痛声,段正淳仰面朝天结结实实地跌到了茶花丛中。

  “段二你特么找死啊!”

  “死丫头你捣什么乱?”

  “我忍你很久了!”

  “信不信我揍你!”

  “来啊来啊谁怕你啊!”

  ……

  余小萌和段正淳正在你掐我一把,我踹你一脚,披头散发左右互博打地不亦乐乎,忽地听到头顶一个清朗的声音略带着些疑惑地问道:

  “你这是……什么武功?”

  两人大惊失色,极有默契地同时停下了手。

  余小萌立时缩回了壳子里,段正淳急退倒射而出,盖因在这等绝无人烟的深谷幽林中,蓦然出现的人往往远比野兽更为可怕。

  他大惊之下全力施为,这一跃足有三丈开外,将将落地,连气都未来得及吁一口,耳畔忽地吹来一阵凉风,紧接着方才那声音便如影随形地响了起来:“你跑什么?”

  段正淳不及回话,足尖在地面一点,整个人硬生生拗转了方向,如同一头大鸟般朝侧前方一棵参天古木投去。

  在那树杈间立足未稳,却听那声音又自上方轻飘飘地道:“你这轻身功夫不好,不好!”

  连说了两个“不好”,言下之意十分不看好。

  段正淳的轻身功夫乃是段氏家传,虽不像“一阳指”这般绝学可独步武林,却亦颇有独得之处,平日里谈论起来连朱丹臣这等师出高门之徒亦是多加推崇。

  此刻听这不知哪里来的野人如此评判,不免气盛,正想出言反讥,却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右手突地伸了上来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力之大简直能活活把人捂死。

  段正淳到底是血肉之躯,被捂得两眼一翻白,体内一口真气没能提得起来,眼看着就要一个倒栽葱摔到树下,从旁蓦地伸出一只手,在他肩背间快如疾风地托了一托。

  借着这点力,两人一道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到这会儿段正淳便是傻子也知道对方并无恶意,否则单是方才在背后托那一下,单他所知道的便至少有七八种恶毒法子能教人吃尽苦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人却当真只是托了一下。

  一时间倒起了结交之心,尚未来得及开口,却听那人发问道:“你方才捂着自己口鼻是在作甚?练功么?什么功夫?龟息功应在水中习练才是……你不谙水性么?”

  段正淳苦笑道:“都不是……”

  顿了一顿,倒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了,只觉得这人自说自话的本事着实与余小萌那死丫头不相上下。

  当夜月朗星稀,微云疏淡,他二人立在树下相谈,林木幽深,树影斑驳,面貌看得并不清晰,此时一阵不知何来的夜风穿林而过,将那满树枝叶吹得乱摇,月光斜斜映下,恰恰照在那人脸上,只见他剑眉星目,英华满面,身姿挺拔,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竟是个极其俊朗的青年。

  段正淳心下暗自狐疑,这人功力较自家兄长尤高出一筹,却怎地竟会如此年轻?须知内力不同其他功夫,毫无花巧可取,必得实打实一点一滴磨出来方可,难不成是打娘胎里便开始练功了么……那也不对啊……

  正在思忖间,忽地觉得身体一麻,随即失去了控制,心中大急。还没来得及警告余小萌不许乱说乱动,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在下大理段二,敢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段正淳急得在里面怒喷余小萌:“不准对人动手动脚!”

  余小萌当场给他喷回去:“你当我是花痴啊!见个男人就往上扑!”

  “要不是我拦得快,那日里你早就对朱兄弟下手了!”

  “我呸!谁要对你家朱兄弟下手!”余小萌恼羞成怒地踹了他一脚,“要不是我拦得快,刚才你就该跟人动手了,这会儿没准人都死透了!”

  段正淳一时语塞,岔开话题道:“换我出来!你哪里会跟武林人士打交道!”

  “啧啧啧,说得好像你会一样。你哪次不是只负责寒暄和微笑,其他的都丢给你家朱兄弟……不服来战啊!”

  段正淳被戳中痛处,二话不说撸起了袖子,“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

  于是,正式开战了。

  两人斗嘴斗殴都是在身体内部进行,除了无崖子这等超越人类常识的存在外,普通人是决计看不出端倪的,最多只觉得段正淳“面无表情身体僵硬”而得出个“多半在走神”的结论而已。

  眼前这人显然就是这样,只见他微微皱眉,道:“段二,喂,喂,段二,你可在听我说话?”

  余小萌百忙之中抽身回了他一句,“在,我一直在!”扭头又往倒地不起的段正淳脸上狠踩了两脚,这才恢复角色扮演,正色拱手道:“兄台神情举止颇似一位故人,方才念及旧友一时有些走神,倒让兄台见笑了,莫怪,莫怪!”

  “原来如此。”那人点了点头,释然道:“想念旧友是应当的,我师父便常常想念他旧日里一个好朋友,脸上也是你这副表情。”停了一停,又喃喃道:“大理段二么……这名字好生奇怪,从不曾听师父和师兄提起过,竟有人姓‘大理’么?”

  这一问出,连余小萌都怔了三秒,才结巴答道:“在,在下是大理人氏,姓段,在家中排行第二,因此上旁人多以此相称……”

  眼前这人瞧起来虽是绝无恶意,出现在这等地方却怎么都很诡异,难保和段家没什么恩怨情仇,因此谨慎起见,她是绝对不会说出段正淳名字的。反正大理姓段之人数不胜数,排行第二的男子也甚多,到时候就算要较真也能糊弄过去。  

  却听那人又道,“如此说来,那我便是,便是……唔,唔……丁二。”

  余小萌暗挑大拇指佩服不已,总算见到一个比她更能胡说八道捣浆糊的人了……这种明显就是临时编出来扯淡的名字,也亏他好意思说出口。

  “原来是丁兄,这厢有礼了。”拱了拱手,又一脸认真诚恳地请教道:“请恕在下学识浅陋,不知那‘唔唔’是何地,还请赐教。”

  那人哑然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姑,姑苏……”

  余小萌虚心受教地点头称是,一个“哦”字刚“哦”了一半,脑中突然电光石火地一闪——

  姑苏……苏州……江苏……松江?

  丁二……丁……丁二?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武功高手,长得又俊,穿得又好,那个松江,那个丁二,还是宋朝人……这些因素综合起来,她还真知道一个人符合,那就是——

  丁·双·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余小萌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汹涌澎湃,两眼亮晶晶地盯着自称丁二的俊朗青年,激动得连声音都发颤了,“展,展护卫可好?”

  丁二一怔,还不及回答,又听她连珠炮似的发问:

  “白五爷可好?”  

  “公孙先生长得俊不俊?他到底和谁有一腿,包大人还是张龙赵虎?”

  “八王爷最后怎么了,跟庞太师相爱相杀了么?”

  “你妹子嫁人没?嫁的是谁?”  

  “你和你大哥真的是双胞胎么?长得真一模一样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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