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归山

　　天下名山大川甚多，但凡是风水胜景之处，必有武林门派居之。

　　譬如百年来隐然执武林牛耳的少林寺，自达摩祖师起便稳稳地占住了嵩山少室峰，而诸如昆仑、崆峒、青城各派，更是以所在山名相称，虽然好听又好记，但也面临了个一荣皆荣，一损皆损的局面。

　　只因这世间的武学门派创建之初，往往是先依山而居，再收徒授艺，花上十几年到几十年不等的水磨工夫，才磨出了立派的底蕴，而这个时候山名早已叫了开去，再要改名反倒让人茫然，实属不智之举，因此通常也就顺水推舟了。

　　毕竟好地盘谁都想要，要是没点压箱底的本事，被上来踢馆砸场子的人扫地出门……试想一下不在青城山的青城派，不在华山的华山派，被踢出无量山的无量剑派……那场景简直不能更凄惨了。

　　虽然往好处想，这也能激励弟子们奋发图强苦练武功，然而终究是件尴尬事。

　　唯有那逍遥派，虽宗门亦设在逍遥山中，却不在此列。

　　那逍遥山地处僻静，本是籍籍无名的一座野山，却胜在山灵水清，山势绵延不绝，曲水环抱有情。

　　然而本地村民平日里提起来也只是“这山那山”地混叫一气，直至某日逍遥子云游至此，忽然心血来潮，当下便择定了此山开门立派。

　　他虽是学究天人，天文地理巫卜算学无一不精，此时却连那望气风水之术也俱都不用，只凭“随心自在”四字便定下了这等大事。

　　因自号逍遥子，这门派便叫了逍遥派，这野山便叫了逍遥山。

　　逍遥内功与别派大为不同，尤有驻颜增寿之效。

　　当年逍遥子云游天下七十载方立派收徒，又过了一甲子才离山而去，无崖子感念师恩，手绘逍遥子离山时的小像供奉在门中，看起来亦不过是三十来岁的书生模样。

　　及至此时，连逍遥子一并算上，逍遥派也不过才传到第二代掌门，开宗立派却已百年有余。

　　这百余年里足以发生许多事。

　　譬如那一袭红衣性烈如火的大师姐暴怒之下破门而出，临走时在山门上狠抽一鞭，那鞭痕深约尺许，至今清晰可见。

　　譬如后山被列作禁地，除掌门无崖子外无人得入。

　　譬如原本只护住山门所在的迷踪大阵一夜之间扩至整座逍遥山，若不知进阵之法，便是功力再高的人，到了此处也只能见满山云雾，不得其道而入。

　　久而久之，便有了这逍遥山中乃是神仙居所的传说，据说唯有仙骨者方能不为外物所迷，得见仙缘。

　　这一日艳阳高照，逍遥山中却依旧是云雾缭绕，虽不曾有什么实质性的遮挡，若是普通人到了此处，便是穷尽目力也看不穿那云雾之下究竟有什么。

　　然而若是有那等内力深厚之人站在山脚，运功于双目，当可看见在平日里连踏入半步都不能的迷雾水汽之间，有三条淡淡的人影却仿佛全然不受阻碍，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飞掠而上，不消多时，已然接近峰巅，却忽地停了下来。

　　当先一名青年生得英姿挺拔，面凝寒霜，眉宇间却隐隐带着几分忧色，他自怀中摸出一物，转头看向身后一路苦着脸的白衣男子，道：“你来。”

　　那男子深深叹了口气，认命地摇摇头，道：“我离山时想……小师妹或许会自己回来，便未让护山大阵全力运转。”

　　他话音未落，右边衣袖便被人拉着摇了摇，待转过头，瞧见身畔的小师妹感动神情，立时心花怒放，哪里还有半点不甘之情。

　　这三人便是逍遥派本代嫡传弟子，皆是天资卓然之辈，幼时便被接引入门，在这山中长大，一草一木皆都熟悉无比。

　　那白衣男子苏星河更是掌门首徒，所知所掌隐秘之事甚多，远胜师弟丁春秋与小师妹李青萝两人。

　　那护山大阵乃是逍遥派祖师所设，其中精微变化之处，莫说他们三代弟子，便是当代掌门无崖子也未必能穷其究竟。

　　若是全力运转起来，便只容手持掌门信物“七宝指环”的一人出入。

　　李青萝之前赌气偷跑下山，无崖子恼她任性，不许苏星河出外相寻，只说吃些苦头也好。

　　苏星河心急如焚，再三长跪求恳之下，无崖子方将丁二派了出去，却说什么也不准苏星河下山去寻李青萝。

　　苏星河知丁二平日里很是不喜李青萝，虽不至于阳奉阴违，却绝不会像自己一样尽力。

　　心中虽是如此揣测，苏星河却到底不敢当面顶撞师父，于是趁不久之后无崖子出外办事之际，偷偷溜下山。

　　苏星河痴恋李青萝多年，哪里舍得她受一星半点委屈，虽知“李青萝自行回来”这一希望渺茫，却仍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临行前将护山大阵核心部分尽数关闭，如此一来只需凭嫡传弟子的“流云指环”便可自由出入了。

　　因着苏星河当时的一念私心，此时倒是便宜了回山的三人。

　　听苏星河如此说，丁二略一思忖，便将“七宝指环”收回怀中，转手将苏星河那枚“流云指环”递了过去。

　　苏星河倒没料到当日被拿走的指环还有收得回来的一天，接在手上，一时间竟是感慨万千。

　　若非李青萝再三苦求，自己又实在不是丁二的对手，他是决计不会同丁二一道，预谋做下这等逆天之事的。

　　便是到了几乎已经无法回头的此刻，苏星河一念及可能随之而来的后果，仍然是胆战心惊，直如坠冰窖之中。只得勉强收摄心神，不再去想。

　　只是苏星河这么一怔的功夫，原本近在咫尺的丁二和李青萝都已不见人影。

　　他心知两人已经进了山门，当下也不敢怠慢，将“流云指环”套回左手小指，深吸了口气，朝前迈了一步。

　　与过去无数次的经历一样，只这一步迈了出去，倏然便有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清风拂面而来，那劲道虽是柔和无比，却有着一种几乎无法抗拒的强大推力，任你功力如何高深，也不得不闭上双眼以避锋芒。

　　再睁眼时，已是全然不同的一番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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