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间炼狱

　　那连统领眼前一花，脸上就火辣辣地疼，头嗡嗡作响，只觉得脸如气球一般肿了起来，眼睛以可见的速度缩小视野。连统领一下子火冒三丈正要骂街，手刚抬起冲着眼前的人影，抬头就看见慕容远宁如阎王爷般的黑脸。

　　一众人等从怔忪中出来，便看到慕容远宁负手而立，皆慌忙跪地道：“参见宁王殿下。”

　　莫淑瞥了一眼慕容远宁，淡漠地转过头，摇摇晃晃地立在原地，就像是未看到他一样。双眸盯着那些可怜的姑娘们，心里自怜着自己的遭遇。

　　慕容远宁看到莫淑孑孑独立的身影，也不以为忤。顺着莫淑如水般的眸子看去，只见地上衣不蔽体的横尸，牢笼中如烂肉一般堆叠着的人，心里又惊又怒。

　　原来南燕自知不是南齐的对手，只为让南齐无暇顾及北魏而已，并不想得罪南齐。南燕兵部是有严令不得做这样烧杀抢掠的勾当的。但是，慕容远宁对部下向来宽松，认为这些兄弟浴血奋战，若是再说三道四地管这管那未免太过严苛。遂不好教训部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慕容远宁没想到这些士兵明知兵部的严令竟然还能把场面弄得如此惨烈，偏偏又让莫淑瞧了去。慕容远宁一来担心这事被慕容远佑知道了，又要大做文章。二来自己本已做了让莫淑瞧不过的事情，这么一来更让她看扁了。

　　慕容远宁脸色阴沉，看着这场面，心下悔自己不治军严谨些，恨这些士兵不体谅他的难处，不自律些反而给了慕容远佑由头，又急这么一副样子被谁看去不好，却被莫淑看去，怕是对他更没什么好印象了。

　　几把火烧在一起，慕容远宁厉喝道：“好啊！不看不知道，瞧瞧你们都做什么勾当？！不让你们喝酒吃肉，就干这样的事情？！今儿也是让本王开了眼了！不知兵部的严令吗？严禁烧杀劫掠！严禁残害妇孺！本王体谅你们辛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就这样报答我？！”

　　慕容远宁话音落下，众人皆是噤声不答，气氛宁静下来。却听莫淑冷哼一声，转头对慕容远宁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怕是这几位公子也是开玩笑的吧，可惜我们南齐女子不识趣，才闹出了人命。”莫淑看着慕容远宁又红又青的脸色，还觉得不够火，又道，“这几位公子试上行下效，殿下应该感动自己对下属的影响竟如此大呢。”

　　说着说着莫淑轻声笑起来，沈长春忍不住微微抬头看莫淑，只觉得莫姑娘不是被刺激得神智都不太正常了吧。又往慕容远宁看去，只见慕容远宁脸上隐隐冒着火气，胸脯一上一下，很明显再隐忍着什么。沈长春心里暗暗祈祷，莫姑娘可莫要再说下去了，他实在怕慕容远宁一怒之下将莫淑给拍死。

　　却听莫淑又道，“若是不听殿下说，都瞧不出南燕还有这般禁令。”说着又是一声轻笑，尖声道，“这可真是奇了！小女子可是未见过你们哪一个受这条令限制住了？”说着眼睛微微张大，语气中满是鄙夷道，“小女子还只当是南燕人都烧杀劫掠惯了的，就如野兽一般，越见血越兴奋？”

　　“够了！”慕容远宁听着莫淑的话声声刺耳，忍不住喝道。

　　莫淑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慕容远宁几乎晃神，那真是极美的笑容，淡淡的，却似乎睥睨天下，像是一条巨龙从天而降，咆哮着，带着周遭万丈的光芒，让人自惭形秽。细看却又好像有些怨毒，如一条毒蛇一般，从地狱走来，透着森森阴气，信子滑过肌肤，侵入人的骨髓，让人不禁一颤。

　　“该不是殿下把这条令给看差了？”莫淑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既不像是巨龙般热烈，也不像是毒蛇般阴冷，淡淡的，不冷不热，如一潭静止的湖水，在无风无雨的阳光下，温吞吞的。听着让人很舒服，但水并没有感情，“或是南燕人本就这样放荡不羁，权当这法令如...如...”莫淑一句“狗屁”就在嘴边，又生生给吞了回去，最后只憋出个“耳旁风”来。

　　慕容远宁听得面红耳赤，心里羞臊愧疚，恼羞成怒，火气已升到喉咙。只可惜自己的部下确实行事不端，张了张嘴又觉得莫淑字字不差，也没有话辩驳。寒光又扫过那些不争气的部下，最后只低声说了句：“莫淑，你不要得寸进尺！”

　　莫淑冷笑道：“我得寸进尺又怎样，打不了就是一死。事到如今，你当我还会怕吗？”

　　慕容远宁也是气急，咬牙冷笑道：“姑娘，你要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一死，而是生不如死。”

　　莫淑看着慕容远宁，淡淡笑道：“殿下终于原形毕露了？”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眼中丝毫不惧，瞪视着慕容远宁，咬牙切齿道：“殿下当我现在是什么？正是生不如死！”

　　莫淑眼里也不知是泪光还是寒光，迸射出来，刺得人生疼。“你！”慕容远宁觉得心头闷闷的，他本是气话，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但是听莫淑说现在是生不如死，又甚是寒心，火气上涌，气得握在剑柄上的手不住地颤抖。

　　跪在地上的沈长春看的真切，担心慕容远宁一气之下拔剑来威胁，便更是骑虎难下了。沈长春忙跪行几步，一把握住慕容远宁放在剑柄的手，劝阻道：“殿下，殿下您息怒，您息怒啊。也怪不得莫姑娘，任谁看到这幅场景也心里不快。况且莫姑娘也同为女子感同身受也是有的。您就体谅体谅吧，莫姑娘身体还虚弱着呢，可再经不得一点儿刺激了。”而后又转头对莫淑道，“莫姑娘，您也少说两句吧，年纪轻轻的，怎的一张嘴就是活呀死的。”

　　慕容远宁听沈长春如是说，定睛看着莫淑，去除掉一切情绪，只单单看着这个人。眼见莫淑消瘦了一圈，苍白的面孔上带着病态的红晕，似乎是气得不轻。已经深凹下去的眼睛，眼球却似乎要瞪出来。红肿的下眼睑，几乎承载不住眼中晶莹的泪花。薄唇倔强地紧抿着，露出血色的艳红。瘦削的肩头已是扛不住毛茸茸的裘衣，在寒风中歪歪斜斜地晃动着。

　　同样的一件裘衣，慕容远宁想起那日在罗家庄时，朝气蓬勃又满目精光的莫淑。那影子与如今站在这里的莫淑相互映照，慕容远宁心里的怒气便降了一半。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失误，好好的一个姑娘，如今竟变得如此残败病孱，弱不经风。

　　慕容远宁心里疼惜，温声劝道：“好了，好了，莫姑娘，是在下的不是，是在下治下不严。我会以此为戒的，姑娘你展眼瞧瞧有没有可心的，提了去侍候你。”

　　莫淑冷笑，现在这般说，到时候又是一样的纵容手下。转头看着牢中的姑娘们，一个个听到慕容远宁这般说，便觉得莫淑如观音菩萨在世，可以带她们脱离苦海。莫淑心里一痛，当真是想把她们全要了去，一时间沉吟不语。

　　慕容远宁似乎知道莫淑的盘算，沉声说道：“姑娘往日只陆姑娘一人照料，陆姑娘为人精明能干，想来一个姑娘怕是不够用的，怎么也要有两个才行。如今姑娘又病着，使唤的人多些也是正常，姑娘挑四个，我看足够了。”

　　莫淑眼睑低垂，指了四个已是奄奄一息的姑娘，那四人暗淡的眼眸一亮，忙挣扎着跪倒，喃喃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慕容远宁冷哼一声道：“莫姑娘自己身子就已经不大好了，要这些个病歪歪的，如何照顾你？姑娘心善，想救她们一命，本王知道。本王自会处理她们，你还是找些能帮上忙的才是。”

　　莫淑转身冷笑道：“殿下想要怎么处理她们？想来这大营之中医者也是紧缺的，光是那些伤兵还得不到救治，想我们宁王殿下怕是不会怜悯这些姑娘们。殿下说的处理到底是让她们自生自灭呢，还是干脆活埋了干净。”

　　“莫淑！”慕容远宁厉喝道，“越说越不成话了！”慕容远宁的胸脯上下起伏，脸上一会儿黑一会儿红，紧绷着嘴，缓了多时才平复了自己的火气，沉声道：“莫姑娘，你女儿家的不知这外面的残酷，心肠软也是正常的，但是世事都有定数，你也改变不了。还是快些选四个姑娘吧。”

　　莫淑如一盆冷水从头淋过，是啊，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幽州府，北魏，这些姑娘的命运，或是自己的命运。一股无力感从莫淑的心头升起，打击得莫淑摇摇晃晃的。

　　沈长春知道莫淑的心思，又跪行几步到莫淑身边，低声道：“姑娘，能救一人是一人吧，您再这般踌躇，若是殿下变了卦，您可是一个姑娘都救不成了。”

　　沈长春的话倒是提点了莫淑，莫淑收回心绪，强迫自己仔细端详起牢中的姑娘。选了几个面貌秀美，看着又老实憨厚的，提了出来。这四名女子出了牢笼，死里逃生，皆是泣涕不已，不住地磕头。

　　剩下牢笼的姑娘，绝望地嘶喊着，一声一声的姑娘，撕裂着莫淑的心。有些身手还算矫健的，摇晃着牢笼，从缝隙中伸出手要抓住这可能是最后的救命稻草。莫淑看着这些枯枝一般的手，上面满是泥泞血污，离自己咫尺之遥，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轰隆轰隆，铁杆摇动的声音，打在莫淑的心上。

　　一名士兵打开牢笼，让那四人出来。仍在牢笼中的女子们趁着那短暂又狭小的夹缝，拼死地要挤出来，踩在那些已不得动的姑娘身上。莫淑看着这如野兽般的场景，想到这些女子正是从当年自己无比向往的南齐温婉世界走出来的，眼泪从眼眶中掉出来，心一阵阵地疼，像是那些人便踩在自己身上一般。

　　在牢笼外的两名士兵，因有莫淑和慕容远宁看着，客气了一些，但仍是粗鲁地把那些，意欲冲出来的姑娘又推了回去。那些姑娘们脚下不稳，有些摔在别人身上，有些向后错步，踩在别人的手上，胸口或是脸上，惨叫声不住地钻进莫淑的耳朵。

　　慕容远宁倒也不把这惨烈的场景放在心上，只一直盯着莫淑，见莫淑的脸色越发惨白，颇有些担忧道：“长春，带姑娘回去吧，这里风大，别又吹坏了。”

　　沈长春叩首起身，躬身于侧，低声道：“姑娘，走吧。”莫淑似是没有听见，眼里含泪，静静地看着那牢笼。

　　沈长春又道：“姑娘别看了，徒增伤感。”见莫淑仍不为所动，看着已经站定在莫淑身边的四个姑娘，轻声道：“姑娘，还是养好了自己重要，您身边还有四个姑娘呢，若是您死了，她们怕是也活不了了。”

　　莫淑和四个姑娘都听的真切，有个岁数稍大的，马上理清了关节，上前躬身，低声劝道：“姑娘，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咱们回吧，若是您有个好歹的，我们便又要回到这地狱一般的地方。”

　　莫淑心里苦笑，好容易陆巧儿走了，却又来了些牵绊。思及此，想起出了这么一招的沈长春，不禁狠狠瞪了沈长春一眼。

　　沈长春很无辜，眨巴着眼睛不知自己哪里惹到莫淑了。莫淑叹了口气，猛地闭上眼睛，眼中的泪水被挤了出来，又在脸上留下两条印记。莫淑胸脯上下又浮动一会儿，这才艰难地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姑娘！姑娘！救救我们呀！救救我们吧！姑娘！”后面惨绝的声音像一条黑色巨龙，目眦欲裂，张牙舞爪，将莫淑团团围住，又企图将她拉回去。莫淑只觉得那像是地狱来的撕喊，一双双从地狱而来，孱弱又纤细的手，紧紧卡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

　　莫淑的身子不禁晃了一晃，身旁一个姑娘忙上去拉了一把。莫淑脑子直犯晕，拉着那姑娘，在原地顿了顿。却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都杀了，就地掩埋，不要落了马脚。”莫淑只觉得天旋地转，银牙紧咬想要按下心中的不适，终是忍耐不住地又喷出口血来，接着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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