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晋国国都繁城。

　　南坊市集是繁城最热闹的地方，不仅有不少气派的酒肆客舍，粮铺布庄，街两旁的小摊小店更是数不胜数。

　　在喧闹的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与来往的闲谈笑闹中，最安静的倒是几个原本该在人群中忙于讨饭讨钱的乞儿。

　　他们缩在街角的树荫里午睡。下午的日光投在青石板路面上，看着没什么特别的，但此时若是赤着脚走上去，可就让人吃不消了。

　　现在是八月里，天气依旧酷热难当。

　　繁城的夏很长，能从四月初一直热到十月中，不过晋人生来就能适应甚至喜爱这样漫长的炎夏，他们的先祖是远岚山南麓的一支山民，远岚山比繁城还要更南得多，也要更热得多。

　　几个乞丐睡觉的街角旁，是一个汤面铺子。

　　铺子不大，几张用粗大针脚连缀在一起的粗毡布做成了棚顶，撑着棚顶的是几根老竹竿，黑黄油亮的，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棚子里摆了几张没上漆的小方案和一些半旧的坐垫，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甚至有些寒酸的小店。

　　铺子的老板娘大喇喇地站在棚外的日头里，她的衣领半敞着，露出一大片的胸口来，而衣袖干脆裁短了，两条小麦色的手臂因常年劳作而结实匀称，自有一种健康的美感。为了清凉和干活方便，露截胳膊腿什么的，在晋国是见怪不怪的，远岚山里走出来的山民后裔们，原本也不在意这些。

　　她是被一阵喧闹吸引到棚外头来的，她抬起手遮住刺入眼中的日光，朝四周望了一圈，终于找到那声音的来源。

　　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的平葭宫南门，而南门旁的告示牌周围，围了一大群人，那鼎沸的人声正是那里传来的。

　　只听“咚咚”两声震耳的鼓声，有人敲响了告示牌旁的铜鼓，那人群安静下来，一个举着鼓槌的人不知拿什么垫了脚，在人群中站高了，看他的装扮，应当是个小吏。

　　那小吏扯着嗓子大喊起来：“都看过来都看过来！”

　　几乎整条街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小吏挺直了胸膛，拿手中的鼓槌点了点那新张贴的素绢告示：“君上诏令！看到没有，这四个字！”那告示上最上头是四个大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边点边念：“移！风！易！俗！”

　　人群又躁动了起来，有人开始念下面那些小字，老板娘听不清，她往街心走了两步，放声喊：“移什么风？往哪里移啊？”

　　那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有人喊：“就是说李家大嫂子你这身衣服该换换了！”

　　老板娘喊：“我这身衣服怎么了？”

　　人群中说：“你这领口太低了，袖口却又太高啦！”

　　老板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呸一声：“少来唬我，什么乱七八糟的，还叫我热死不成？！先把你们那一个个的衣裳给我捂严实了试试！”

　　那小吏跳起来喊：“放肆放肆！这可是君上亲笔所书，即日起我晋国国境之内都要遵循，不得违背！”

　　老板娘身后的铺子里也有个俏生生的声音喊起来：“老板娘，还做不做生意了！面怎么还没上啊！”

　　老板娘这才又朝那告示牌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忙朝铺子里跑：“来了来了！”

　　这时候不是饭点，铺子里客人不多，出声喊的是角落里的一桌。

　　老板娘将点的两碗凉汤细面端过去，案旁坐着的是两个少女，其中一个站起来，皱了皱眉：“老板娘你这生意做得也太不上心了，怎么把客人丢下自己跑出去看热闹了！”她边说着，边接过老板娘手中的面，将其中一碗放到另一个少女面前。

　　这站起来的少女长得有几分俏，老板娘被埋怨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搓了搓手：“这不外头刚贴了张新告示，我去看了看说的啥。”她想了想，又说：“姑娘，你知不知道这‘移风易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另一个少女原本埋着头，这时突然抬起头来，“啪”一声在案上一拍，震得案上的大碗都瑟瑟地抖了几滴汤汁出来。

　　老板娘被那一声吓了一跳，那站着的少女抽了双筷子给拍桌子的少女递过去：“姝君，您吓着老板娘了。”

　　老板娘朝那被称作“姝君”的少女瞧了一眼，这一瞧，就又忍不住多瞧了好几眼。

　　那少女身上的衣裙样式普通，质地也普通，但她长得却绝不普通，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出众了，尤其是那一双眸子，即便此时含着怒意，也别有一番娇嗔，真是好漂亮的小姑娘。

　　老板娘心中有些意外，虽然繁城世家云集，哪家的少姝出府玩耍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她这小店逼仄寒酸，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吃素面呢？

　　那被称作“姝君”的少女，是晋国大族端木氏的长女端木舒。

　　端木舒接过侍女烛儿递过来的筷子，神情有些愤愤：“移什么移？！晋国几百年的风俗，为什么要移！”

　　烛儿道：“姝君，这几日您都抱怨了不下百遍了，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烛儿说着转头对老板娘道：“君上这旨意啊，对平民百姓来说意思就是，往后大到婚丧嫁娶，小到衣食住行，都要跟北边那些诸侯国学他们的规矩，不能再用咱们一直以来的那老一套啦。”

　　老板娘吸了一口气：“我听说北边的人，干什么事都是这样那样的规矩，多得叫人记都记不住，要拿好多竹简录下来，我又不识字！这可麻烦了，这谁受得了啊！”

　　端木舒又一拍桌案：“就是！晋国立国几百年，都过得好好的，干什么非要跟那些瞧不起人的北地诸侯学那些乱七八糟的礼教！”

　　烛儿撇撇嘴：“可是君上在意那些瞧不起人的北地诸侯啊，他们整日‘南蛮南蛮’地叫，也是够让人糟心的了。”

　　晋人的祖先当年助武帝征伐天下有功，于是便有了晋国。晋人脾气爽烈，行事不拘小节，不似中原那般礼教兴盛，做什么都规规矩矩，所以数百年来，总是被嘲为南蛮。

　　端木舒说：“南蛮就南蛮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听说帝都的那些世族姝媛们，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赏个花都要躲在帘后，想想都让人觉得了无生趣！”

　　烛儿说：“相比咱们的老风俗，是憋闷了些，可是如珍似宝地藏起来，出嫁前一概不见外人，岂不也显得很有身份？”

　　端木舒说：“要我闷在家里长个十几年，然后等着一些连我长什么模样，高矮胖瘦，举止好恶一概不知的人来聘问。。。”端木舒想象了一下自己端端正正坐在帘子后面，拿扇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听帘外的人跟买货似的问这问那的情形，连连摇头。她一把扯过老板娘裸露在外的胳膊，举到烛儿面前：“看到没有，这才是我晋国女儿！”

　　老板娘正听得入神，冷不防被端木舒大力拽住胳膊不松手，有些慌：“哎哟，姑娘，你轻点！”

　　烛儿帮老板娘把胳膊从端木舒的手中挣脱出来，老板娘揉了揉自己被捏得有些生疼的胳膊，扯了个笑：“我突然想起锅里还煮着面呢，回头面汤该溢锅了，两位姑娘慢慢吃，慢慢吃！”说着又看了端木舒两眼，转身忙去了。

　　烛儿看着老板娘走远了，回过头：“按您说的，您该去山里跟人对山歌，看谁跟您对得上，那才是咱们老晋人的做法呢！”

　　端木舒哼一声：“总之，凭什么别人说不好的我们就改？要是什么时候他们觉得我们的姓氏不好，我们把姓也改了给他们当孙子不成？”

　　烛儿只觉得头疼：“您可少说两句吧，这可是君上的旨意，看看咱们府里这几日立起来的规矩就知道了，咱们主君对这事儿格外上心呢。别忘了主君特地叮嘱您不许随意出府，这回您可是和他对着干，还是好好想想回去了怎么应付，别拖累可怜的烛儿我和今日守门的护卫兄弟们，主君心疼您，可不见得会心疼我们。”

　　她这一大段话，端木舒大约都没怎么听进去，她只是瞥向平葭宫的方向，心不在焉道：“放心，我一定护着。。。”她的话没说完，突然停住了，竖起手指朝烛儿“嘘”了一声。

　　烛儿朝外看去，只见从宫门处走来了几个身着甲胄的身影，仔细一看，还是几个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

　　少年们身上是鎏金的甲胄，那是晋国护卫宫禁和国都的禁军　——　隼卫独有的甲胄，相比寻常军队的简朴肃杀，隼卫则力求张扬华贵，那甲胄穿在这些身姿挺拔的少年郎身上，更衬得他们气宇轩昂，英武不凡。

　　但即便是日光下金光熠熠的鎏金铠，也比不上他们眉眼之间那意气风发的神情来得耀眼。

　　今日正轮到左仪卫巡视南坊。隼卫分为十二支，其中左、右仪卫是国君最看重的亲卫，自来是世家子弟们的历练场，封将拜相的各位大人们，年少时无一不在其中任过职。这些在左仪卫中任职的贵族少年，是有理由骄傲的。

　　几个少年走近了些，此时坊市里人声渐渐开始寥落，能隐约听到几人闲谈的声音。

　　其中一个少年突然说：“你们发现没有，这几日都没见端木氏的那位少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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