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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觅音明心阁


  对于杨长月而言,长歌思齐书市相当于现代露天广场古长安东西二市的作用。说是书市,其实买卖什么的都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总之常用的都可以找到。除此之外,也常有长歌附近的居民过来,相互交换些据说是家传的珍藏宝物。

  不过同样,人多之处,秩序总是不一定的。虽然长歌重视礼节,在思齐书市每一刻都有人巡视,但所谓百密一疏,总会有些照顾不周之处。何况江南势力纷杂。长歌并非是一家独大就意图压制他人之所,本质是书院而非江湖武派,因此向来来者不拒。

  结果就是这思齐书市也偶尔有混混偷儿浑水摸鱼。

  如今思齐书市的管事名叫白惊澜。此人商业能力或许比不上未来来自商会的周宋,但是管理、或者准确而言,追查赃物的能力的确令人佩服。杨长月一向以为,把这位叔叔放在书市管事之位有些屈才,他应该去衙门与行不法捕头共事。想必扬州的犯案率一定会有极大的下降。

  事实上最令杨尹安等等一众人无语的是,白惊澜从来都不能在人被偷盗之前发现和制止,他最擅长就是案发后追查。

  杨长月抄完十遍,随手书架上拿了本书,礼节性问了顾霜迟好,得了个“好”的回应,也不在意,坐在书桌前看书等着。半晌,林佳意才揉了揉手,示意一百遍了结了。

  两人搭了船从若水书斋去思齐书市。

  长歌门山清水秀,无论晴霁,都风景秀丽。

  晴时水天一色,无边无际,亭台水榭的背后,是一片纯粹的蓝,天水中浮动的,是浮云与游鱼。好似整个长歌都是这样浮于空中的庭院,不染尘埃。

  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

  每每杨长月乘船从水面划过时,心中都油然而生赞美之情,内心刷屏而过的大概就是这句毫无诗情画意可言的话,啊啊啊啊啊!疯狂为长歌打电话!

  虽然她装的是如此一本正经。

  此话要是换成青莲居士太白奆奆来说,大概又是一对“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之类的千古绝句了……

  换成杨长月:算了,我打个电话就好。

  说实话,长这么大,杨长月的轻功只在少初坪和御射场用过一二次,平日长歌门内院无紧要事务是不许轻功上下的……

  理由:有失体统。

  因此她想站在空中一览风光的心愿至今没有实现过。站在高处一览风光,大约在微山书院那边算是领略过了。

  林佳意捧着折好的一百遍礼运大同瘫在船边,松了口气。

  杨长月:“很累吗?”

  林佳意:“不累吗?”

  “……”尚可。

  林佳意比了三根手指,“我要三支。”

  杨长月失笑,“好。林师妹啊,糖葫芦也不能吃太多了。否则你文成兄长恐怕要对我下手了。”

  林佳意趴在船边,洗了洗手,哼了一声,“哥哥不敢。”有她在,他敢对师姐如何。

  思齐书市的石雕依旧宏伟大气,四周蔓延蓝色的帷幔依旧飘逸。

  杨长月带着她目标明确的走去杂货商的摊位前,拔了三串。

  林佳意接过,拿着一串咬了一口,嘟嘟囔囔口齿不清道,“长月师姐不喜欢糖葫芦?”

  杨长月斟酌了下,委婉道,“里头酸。”五岁的孩子,要是被直接反驳,大约很容易不开心的?

  林佳意又咬了一口,“没有哇,甜甜的。”

  好吧。也许只是我对酸敏感而已……

  “师姐拿一个。剩下的给袁昊带回去好了。”

  杨长月无奈,举着那串糖葫芦,觉得自己有点傻。但是看到小姑娘开心,又觉得还行吧。反正……她这个阿姨辈的人,提前感受到孩子的孝心了——

  路遇左顾右盼的白惊澜,杨长月礼貌地招呼了下了下,“白叔叔,好久不见。”她微微拜了拜,“长月见礼。”

  “白管事好,佳意见礼。”

  白惊澜看到她,扶着胡子笑了笑,“三小姐,佳意姑娘。”他从旁拿过两盒彩墨递给杨长月和林佳意,问道,“不知白宾那孩子在律理楼表现如何?”

  杨长月回以一笑,“师弟与钟鸣师兄关系很好。先生说他很有天分。”

  听他一切都好,白惊澜便放了心。他管理思齐书市,事务繁忙,平素也不能常常去兴文堂律理楼附近看望。

  两人别过白惊澜,“可要去见见霸红尘?”

  “嗯?就是师姐的那匹好马?”

  “嗯。”大约,霸红尘的确是日行千里的好马。

  “好啊,我要骑马!”

  临到月色东升,晚星疏落,杨长月才带着林佳意回了庭院。路上巡夜的弟子凡一遇见皆一脸诧异。

  到送了林佳意回房,林佳意看了看天色,问她,“师姐,天太晚了你,你会不会怕?可要让佳意去找袁昊师兄送你回去?”

  杨长月一脸“凝重”的道,“谢谢佳意。不过不必打扰他们休息了。长歌的地……”图……

  “……理环境师姐绝对熟悉。”地图都能背过了,边大轻功上天边小轻功潜水她都绝对能闭着眼睛回房。她弯了弯眼睛,从怀中拿出一支小小竹哨,“喏,思齐书市买到的。送给佳意,就当是师姐赔礼啦。”

  林佳意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谢谢师姐。”

  “那我回去了。明天还有韩……”非池的课。

  “……先生的乐理课。”杨长月叹了口气,“可记得千万不能迟到。”

  林佳意一脸了然同情,“师姐,先生他……韩先生其实也没有那么严厉了。”

  “师姐懂的。”是没有那么严厉,但是,却是非常挑剔的啊。

  翌日,觅音明心阁。

  事实证明,杨长月的直觉实在准确的令人……扼腕叹息。

  “杨长月。”

  “是。”她收了落在琴谱上的视线,规规矩矩应了一声。

  “我问,乐者,何也?”

  杨长月站起来,十分官方地回答,“回先生。《乐纪》有言,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

  “再问,宫商角徵羽,何意?”

  “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

  “不错。风雷引,风起段。”他指了指桌上的练习琴,“你来试试。”

  杨长月:……

  她只好坐下来,指尖挑过四弦扣一弦。琴音铮然。

  她弹过三句,韩非池已出声制止,评价道,“转音滞涩,尾音太高,空有其形,而无其神,匠气太重。琴乃养心之器,你奏乐如此,足可见心神不定……”他提高了声音,“杨长月!”

  杨长月站直了些,见到韩非池肃穆端庄(真.不苟言笑)的脸,心中叹了口气。“韩师兄。”

  “在明心园我是先生!”

  “是,韩先生。”

  “这一曲你已学了多久了?”

  杨长月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已经对接下来的事情有所预料,“十四日。”

  “已十四日了你就弹的如此……”韩非池面无表情,“这十四日来你都做了什么?”

  对不起。

  自从知道阴阳双剑之事,就一直在沉思……

  沉迷于此,无心学习……

  但她还不至于那么老实,“回先生。一切如常,读书练武辩音识曲。”

  “今日下午回去,曲谱一百遍。”

  杨长月:……

  她决定为自己奋斗一下,维持平静地问他,“先生,为何琴音匠气太重却要罚抄曲谱一百遍?”

  整个学堂静无声息。

  这五六岁稚龄的总角们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杨长月,见韩非池未作答,又不自觉扭头去看他的神色。

  一直默默低头的林佳意只觉得头都大了,终于未敢作声。

  视线来来回回在两人之间转悠。

  韩非池竟然微微笑了一下,看得整个学堂的孩子都心肝一颤,“你是否是断章取义了些?琴音滞涩莫非不是曲谱不够熟练,转音迟滞莫非不是曲谱不够熟练,连曲调起承转合都不熟悉,如何能做到形神具备?万音发乎情,若是心不能静,如何能以音抒情?”

  杨长月暗自磨牙,所谓的礼仪风度都不知抛到九霄云外,当堂开始质问:“先生既然说了心静才能抒发所思所想,敢问先生,这抄写曲谱一百遍,可能心静!?”

  韩非池腰间的幻音笛随着他的步子晃了晃,他走到杨长月身边,杨长月压力倍增。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音律之美,你所感知,不过九牛一毛,太过浅薄。抄写曲谱之时,心定于音,便不会在思考其他琐碎之事。”

  杨长月拧眉,出口就要再反驳,却觉得身后林佳意扯了扯她的袖子,杨长月深吸了口气,“先生高见,长月受教了。”

  记得从前做过一个任务,是韩非池与赵宫商因为一首歌差点打起来,被大哥一阵琴音阻止。

  当时旁观之时,总觉并无大碍。如今亲身经历,才觉得这人当真是挑剔的让人分分钟想揍他……

  虽说琴音挑剔一些不算坏事,但是……

  至少在你眼底我是个五岁的菇凉吧???

  你指望五岁姑娘弹奏世事浮沉的琴音吗?!!!

  韩非池敲了敲手中的书,微微一笑,随即变脸,对着一众学童,“看我做什么!韩某脸上刻了诗书礼乐易么!看书!”

  杨长月默默低了头,收回视线。心中刷屏似的冒着,“……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然后就钉在三字上,“色思温色思温色思温……”握草,要涵养要节操要忍耐……

  杨氏儿女心胸宽广,能动手绝不动口。

  下午抱着乐理抄写的时候,杨长月支着笔,惆怅地想,总觉得近来被罚的次数过多了些。再这样下去,她觉得就要被叫家长了。

  太糟糕了。

  最终还是在房中调了气影出来,飞速写完一百遍,乘船去了御射场。

  远远就看到了草场游荡的霸红尘,杨长月运气,一个轻功掠过去,抱着马脖子悬在半空,惆怅低语道,“怎么办?你那前主人(特指杨宁)也不知道给我点消息。啊……小红,你说我要怎么办才好?”

  是留在此处,还是尽快找到阴阳双剑离开。

  她在那个世界生活了十八年,她有爱她的父母。可是这里,她也已经活了六年了。门主夫人和门主看着她长大,几乎与亲生父母无异。

  说真的,她哪个都不忍心。

  杨长月挂了一会,松了手,落在地上,霸红尘蹭了蹭她的脸,人性化的安慰方式。她拿起刷子为霸红尘刷了刷毛,手一顿,神情坚定了些,“小红,我一定要回去看看。无论如何,至少得回去一趟。”

  同样,无论离开与否,长歌百年清名,岂可因为一个空有野心的李璘而毁于一旦。

  杨长月靠着马腿,然后总结了一下自己,近来想的太多了……

  最重要的,明明是玄晶啊啊啊啊!!!!!

  不可再胡思乱想!再这样下去先生们就要找门主谈心了!

  杨长月抱着马腿送死一般磕到头,脑门红了一片。霸红尘都吓了一跳,往侧面退了退,马脸很有些惊恐的看着她。

  杨长月摸了摸马腿,对着霸红尘自言自语,“唉。我也不好问你你到底喜欢前主人呢还是喜欢我呢?小红。”

  杨宁……

  若是杨宁……

  距离围剿光明寺还有一段日子……那杨宁,应该活着?

  “你是在跟马说话吗?”

  另一边马棚里冒出来一句幽幽的话。隐隐还带有几分不解和嘲笑。

  杨长月头脑一懵。飞速地过了一遍自己方才说的话,好在没有任何不该出现的词语脱口而出,那些话最多被会认为莫名其妙,当即心中一定。转头看去,一个金灿灿的身影随着几根稻草冒出来。

  第一反应——啊!藏剑!

  第二反应——快!平沙落雁!

  低头一看,今天跑出来,自己身上没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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