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一夜无眠。

　　绯尽量保持自身的正常，为了不让人起疑便睁着眼睛硬生生等到她平日起床的时间，再冲了个澡提起小箱子下楼。

　　田中太太已经做好了早餐便当，田中早治早已出门工作了。

　　“怎么了？脸色有点差啊。”田中太太伸手在绯的额头探了探：“该不是着凉了吧。”

　　感知温暖的皮肤传来的温度，绯有点摇摆不定。

　　她现在的真实五感无论怎样都是符合常理的，加上昨日太宰治带她感受的另个场景又是如此荒诞——经过一夜头脑混乱后她就不确定也分辨不出什么是现实了。

　　或许一切是太宰治的恶作剧。那家伙看起来就不太靠谱。

　　“对了小绯，饯别礼。”田中太太递过来一个精巧的小布包。“回东京得花个几天呢，路上要是饿了就填填肚子吧。”

　　若是上个年代的交通水平确实得车马劳顿些时日。绯心想。

　　“谢谢您。”她接过小布包，把它塞进背包里。在她低头的时候并没看见田中太太转瞬即逝的无神目光。

　　“你要是能留下来该多好啊……”她听见妇人幽幽说道。

　　绯拉拉链的手顿了顿，保持自然轻松的语气道：“要是这样田中先生可困扰了呢——虽然这里的大家对我都很好，但是也不能放任自己只顾闲玩不去上学啦。”

　　她叹了口气，拥抱了下田中太太。

　　“我会想你们的。”

　　“那么再见，田中太太。”

　　绯拖着小箱子箱行走在小径上。她为了避开大多数人特地选择了偏僻的小道。这条路深深浅浅藏于竹林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一个月前的她误打误撞发现了。现在她依稀记得路口处就有个木头路标刻着“森林之村”，再往东笔直走不远就有一小时一班的公车站。

　　绯果然看到了路标。出了捷径的行道明显宽阔很多。只是她快步走了十多分钟竟没有碰见一个行人，也没有那所谓的月见车站。

　　再往前步行十分钟，她又看见了那个古老的“森林之村”路标。

　　这种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惊悚片段实在是——她坐在行李箱上，举着手机一脸茫然——实在是糟糕。

　　信号显示在圈外，因此她求助不了任何人。懵圈的绯突然想起了太宰治，只是她根本没有头绪怎么找到他。

　　对于这个家伙昨天还避之不及呢，今天就思念成疾。可见风水轮流转，再见到面可得向他好好认错。绯诚恳地反省自己。

　　不过眼下，她叹口气，瞅着这个路牌思考要不要回去。

　　——还是等等吧。

　　绯在村口徘徊累了，蹲在地上总结人生。

　　说起来她并非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四年前她的父母意外离世后她便患上了应激障碍，与一般病患者不一样的是她并不太容易陷入暴躁易怒的情绪中，而是进行自我剥离以达到看似冷静的心理平衡。她的主治医师曾经很担心她会成为莫得感情的神经病，天天观察记录直到半年后才放她回学校上课。

　　那个时候十二岁的自己能做什么呢？努力活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内心在排斥那段浑沌的日子以至于她想不起各种细节。硬要说逐渐清晰的回忆就是在搬家转学后开始慢慢产生的吧。

　　如果她真的被困在此地，心里最放不下的除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财产外，还有寄养在宠物店的小春了。

　　人生在世真是太倒霉了。绯这样想着。

　　“哦呀，发现一只迷途的羔羊。”

　　寂静无声之地这欠扁的声音宛若是救世主吟唱。绯抬头就见太宰治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表情十分愉悦地欣赏她迷茫丑态。

　　“太宰先生。”绯一把抱住太宰治，“请拯救这只迷途的羔羊吧。”

　　太宰治耸耸肩，一脸遗憾。“我原以为今天是来给你收尸的呢。”

　　“……令您失望真是对不起了。”

　　“过于诚实的人呢可无法生存在这世上的啊……”他叹口气，望向村庄的方向。“笨蛋绯，偷偷溜掉不就好啦。”

　　“它察觉到了，你还有机会平安无事地离开吗？”

　　绯一股恶寒涌来，更加攥着太宰治的袖子。“太宰先生独一无二的异能也不行吗？”

　　“很遗憾，它一直拒绝我的干涉。”

　　太宰治摊摊手。“我只能无效接触到我的异能，然而现在的它对我失去了感兴趣……大概是发现了我的能力，脱去伪装后它的异能所产生的诸多幻象看来只作用在你身上了。”

　　“也就是说，太宰先生看到的世界自始至终都与我感受到的不一样吗？”

　　绯拐过弯来，舔舔嘴唇。这是个狠人，能连续两天天都能在枯骨之地装的谈笑风生。

　　太宰治不置可否。他对于这种异象内心早已毫无波澜，出于个人的喜好来讲，他觉得不惜用异能也要保持行尸走肉的状态，不愿干脆利落地死去是十分无聊没有意义的事。只是难得看到了奇妙的场景，他自然出于好奇走了进来。——而当他观察这个死气之村时，发现了一位鲜活的少女。

　　那时的绯悠悠闲闲晃着两条腿，白皙柔嫩的脸庞掩映在屋檐阴影下，正和一具白衣骸骨亲切交谈着。她舔舔葱白手上的粉色团子，琉璃色的瞳孔照映出的诡异之景似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那身白骨发出悚然的咯咯响声，她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太宰治看到她透亮如小鹿似的眼眸中弥漫着微不可见的阴翳，那是他熟悉的，生命被剥夺流逝之象。

　　最终会变成个美丽的人偶在此地驻留风化。他总结一番，对这个谜之乱入的少女有了兴趣。

　　乱步怕是也未曾预料。

　　“这里是异能的起点，可惜的是在我眼中见不到任何东西。”

　　绯傻眼。她明明看到惹眼的路标就在杂草丛生的路沿，一条小径蜿蜒进树林深处。

　　“你看。”太宰治顺着她的目光尝试触摸那块路标，却只有虚无的空气。

　　“就算是出口我也看不到了哦。”太宰好心提醒。“它在我进来之后就扭曲了空间，要找到真正的出口就像大海捞针啦。”

　　绯目瞪口呆。

　　太宰治小孩子气地坐在绯的旅行箱上滑行，修长的身子有些滑稽。“啊啊，看来它真的很喜欢你哦，要不绯酱还是回去吧。”

　　“不可以。”绯停住他转悠悠的动作。“既然太宰先生您无法出去，我也不想进入，如果没有办法的话——我们就在此浪费时间直到生命尽头吧。”

　　她才不信太宰治的鬼话。直觉告诉她一定要抓住太宰治这根扭曲的救命稻草。

　　太宰噎了一下。“虽然美丽的少女好像在邀请我一起殉情，不过听起来不是个很清爽的死法。”

　　“自然是充满绝望的。饥饿的我可能会生吃掉太宰先生的胰脏。”绯凉凉道。“毕竟我是从恶鬼之村出来的。”

　　太宰治沉默了。

　　他果然有办法。绯猜得没错。

　　“找到异能的源头解决掉它就是了。”太宰把手撑在拉杆上。“我可无法陪你进去。要学会独立啊少女。”

　　“异能的源头？”

　　太宰治轻松回答；“可能是个死人，可能是个载体，谁知道呢……找到它，杀死或者破坏，很简单啦。”

　　绯认认真真盯着黑发少年的脸，确定不是玩笑话。她回头看看这崎岖小路，似乎有了点头绪。

　　“那么太宰先生，麻烦在我回来前照看下我的行李。”她把太阳帽摘下，戴在太宰治头上。

　　太宰治抬高了奶白色的帽檐，露出星星耀眼眸。“绝对保证绯酱的财产安全。”

　　“不过有个小问题一直想问绯酱。”

　　太宰治上半身趴伏在箱子拉杆上，整个人懒散得没边。他看着踏入林间的少女，温和眼神闪过一丝清冷。

　　“与此处如此的互相吸引的你，内心到底是寻求生存还是死亡呢？“

　　这个问题有点神棍哲学。绯头也不回，无视之。

　　烈日当头，太宰治有点无聊。

　　上一刻决定不再进村的绯现在的脸有点疼。

　　村民一早就知道她离开的消息，此时又看她出现在乡里不由疑惑。

　　“嗯嗯，我落了点东西。”对此绯这样回答，呼吸急促。——昨晚她也想了很多，其中不乏猜测神秘异能的使用者。一旦思路展开就能发现很明确的线索。

　　白天太宰治和她研究的那个史料册子，前者是真实，后者是杜撰。那么只要找到杜撰者就相当于抓住了知情者，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欺术。

　　据她所知后半部分的记录者是目前的弥生主持，也是大正三年的第四代弥生。

　　昨天还抱有不想再次上山的想法的绯现在的脸更疼了。

　　“弥生，弥生主持——”绯气喘吁吁跑进神社，意料之外看到那位慈祥老人在等她。

　　他向她招招手，和蔼可亲：“你来了。”

　　绯吞吞口水。这种好像看穿她意图的情况莫名让她有点尴尬。

　　“这些时日过得愉快吗？”弥生问了跟昨天差不多的问题。绯走近他身边，小声道：

　　“这些日子承蒙您的关照，只是这并非是属于我的真实，还请您告知离开的路。”

　　弥生伸出苍老的手，掸掸石凳上的灰尘。

　　“无实为虚，非真为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你怎知那不是真实呢？”

　　他缓缓入坐，浑浊的眼神飘忽望向山野间的稻田，透过它像是在回忆起悲怆之事，神情哀恸。那样酷热的旱暑日夜煎熬蒸腾着他们的身心，干涸的河床跪倒着无力的人们，那绝望呐喊声声在耳——这样的真实怎不是真实呢。

　　“今年可真热啊，真是担心他们的收成。”

　　绯无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诚然她没有感受过那蒸腾一切的灾难，但弥生脸上的悲哀从表皮深入骨髓。也许只有那浓重遍野的求生欲望才能产生超自然的力量，将这里停滞在平和的永乐中吧。

　　“还请指引我离去。”绯替他倒了一杯茶水，再次郑重道。

　　弥生垂眼。

　　“我很喜欢你们。但我非此岸之人。还请允许我离开。”

　　她强硬说话。弥生没有任何动静，缓缓抚摸杯壁。在她忐忑之时弥生抬头笑了笑。“回去便回去罢，说那么多遍，我老人家又不是聋子。”

　　绯松了一口气。朝弥生鞠躬。“多谢您。”

　　她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见弥生的身子渐渐消瘦下去，皮肉腐烂全无，露出了森白的形骨。周围同样变幻萧瑟，最终成了一片荒凉。四面生风，脚下石阶消散磨平，荒草遍地。弥生的尸骨还端坐在残缺的石桌前，朝她行礼。

　　绯突然想到一句话，脱口而出。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眼前突然大雾弥漫，狂风呼啸凛冽，绯听见了无数的哭喊声，铺天盖地带着绝望气息朝她涌来。她伸手扬了扬，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推动她朝着雾中某处飞快奔跑。

　　“呼——”绯跌跌撞撞冲出雾团，听见车轱辘声，睁眼见一瘦高骨架推着老旧自行车停在不远处。

　　车后座帮着两个退了色的冷冻箱。绯尝试喊了声：“田中先生。”

　　那叫田中先生的骸骨微微外头，慢悠悠往远处走。绯见状赶忙跟了上去。如果有表情的话——他现在一定是臭屁嫌弃的脸。绯心里脑补。

　　骸骨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伸出缺了几根指节的手。

　　这是出口了吧。绯确定下来，她往前走了几步，瞧着那具空洞可怖的骨头。

　　“您这副样子对我友好的多。”她笑笑。“那么我就先回去了。虽然是客气话，还是劝您少抽烟保持身体健康吧。”

　　骨头摆了摆手，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如寻常在村口等待他家店里的货源。

　　绯朝他鞠躬，直起身子时已是另外的一副天地。

　　百般聊赖的太宰治转悠着她的太阳帽，打着哈欠的样子像欠揍的卷毛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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