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恨我吧
那里有着一抬头就看得到的四角的天空，昏暗的房间里，只有透过仅有的小小的窗子才能闭上眼睛，感受这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稳。
那温暖多难得啊。
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为它来得猝不及防，在这个院子里，不存在猝不及防的意外，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温暖，抬头看着高高的窗子，他知道阳光在哪一刻会到来，所以，每一天，光要来的那一刻，他都会在那儿等着。
每到这个时候，他手里都会拿着一个会动的蝴蝶发卡，那是她的大女儿最喜欢的。
是她走丢的那天买的，她再也没机会戴了。
李游永远不会知道，她从未见过的那个一母同胞的姐姐不见之后，爸爸妈妈每天的状态。
那时候她在一个虽不是很完整，但足够让她感受到温暖的家庭幸福的生活着。
他们一夜之间白了头。
报了警，在网上打听各种消息，满世界的贴寻人启事，被别人追着赶，被叫去刷墙壁，在路边举过牌子，跪求过好心人帮忙扩散，上过当受过骗……
这些李游都不知道，她也不会知道，因为自己所看到的，她深深记得的就只有他们抛弃了她。
马英男的经历令她释然。
她去看了那个曾经她很恨的男人。
那个男人今天没有等到阳光。
他被叫走了。他也不会想到去看他的人是李游。
“你怎么来了。”李游爸爸语气还是冷漠，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就是想来看看你。”李游不敢盯着他的眼睛，她不仅恨他，她更怕他。
她怕他每次喝醉骂人，自己都会躲在被窝里哭好久。
她跌倒时，习惯性的自己爬起来，不敢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位爸爸。
李游的思绪回到了五岁那年。
爸爸又喝醉了，他哭着喊着，嘴里叫着“我的澧澧，我的澧澧……”
李澧就是李游没有见过的那位姐姐。
那天晚上的爸爸疯了一样，一直往外面跑，他说他要去找他的澧澧。
妈妈想起了李游。
和李澧长的一样的李游。
她把李游抱到爸爸身边，说，“咱们的澧澧找到了，跟我回家吧。”
那是李游第一次被爸爸抱起，骑在他的脖子上。妈妈走在他身边，害怕极了，爸爸摇摇晃晃的，终于回到了家。
他放下李游，伸着手对李游说，“来我们的暗号，对完去睡觉。”
李游就站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因为他不知道爸爸到底在说什么。
有一套特殊的击掌方式是李澧教给爸爸的暗号。
只属于他们俩的。
爸爸突然暴走，他把李游推到在地，“你不是我的澧澧，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的澧澧！你滚！滚！”
李游竟然没有大哭，她才五岁，就已经学会哭泣的时候调低音量了。
现在细细回想，李游才想起来妈妈当时神色有多紧张，而且是紧张自己。
妈妈正要伸手扶起李游，爸爸一把拉住了她，“她自己没长手脚吗？跌倒还需要别人扶？”
醉酒中的人总是这么不讲道理。
为什么明明是他推到了她，却不说对不起，还要指责她？
为什么明明是他不要她，后来又非要把她抢回来，抢回来又不好好对待。
李游不懂，大人们复杂的世界。
可自己一直都是无辜的啊。
她无法扭转命运的手腕，只好一边接受着，一边又逃避着。
所谓父母，就只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只有这样，李游才不会再次受到伤害。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没有姐姐聪明，讨人喜欢，在你们眼里，我大概就是个扫把星。不过没关系，最近经历了很多，想的也挺多的，我已经开始渐渐学着不那么恨你们了。所以就来看看你。”
“你也没必要这样，要恨就恨，非要逼着自己去接受我们，不辛苦吗？”李游听着这令人不可思议的话，她以为，毕竟是自己父母，自己已经放下自尊，主动去和他们好好相处，却得到这样的回答，难免心寒。
她在心里感叹，不愧是自己的爸爸，这副犟牛的模样和自己如出一辙。
“那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岂止是恨你啊，我都想把你千刀万剐了，照你这么说，我也别忍了呗。”李游的嘴皮子功夫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精进了。
李游爸爸吃了瘪。李游和他们几乎不曾说过话，就更别提吵架，犟嘴了，这次也是因为李游气急了。
她是多么想要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啊，幸不幸福的都已经无所谓了，只不过想要拥有正常的父母和子女之间最平常不过的相处模式，竟也这么难吗？
她明白了，自己的别扭，嘴硬，轴，这些源头都是从哪儿来的了，都是遗传那个人。
李游头也不回的走了，被玻璃隔在里面的那个人，手攥得更紧了，他看着女儿离开，小声说了句，“恨我吧，你应该恨我的……”
第一个女儿被他弄丢了，第二女儿也被他亲手推开了。
李游爸爸在回想自己都做过哪些坏事，每一桩每一件，连小时候恶作剧其他小朋友也算在内，他都不该承受这样的报应啊。
善恶因果其实也都是不讲道理的。
说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我们所看到的偏偏是恶人活得长久，好人命运多舛。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每个在经历苦难的人，他们不知道这是不是考验，他们也没心思去考虑自己渡过了这一劫会不会位列仙班。痛苦已经把你折磨得人鬼不识了，你还怎么去找上天的路。
李游爸爸又坐回了他的老地方，只是阳光不会等他回来，那个位置已经变得阴冷，他拿着那只蝴蝶发卡，想着李游说的话，他又哭又笑。
自然是要让她恨自己的，他的事情哪是吃三年牢饭这么简单，他们已经够对不起这个小女儿了，尽量撇清关系，不建立任何感情基础，她就不会受到伤害。
关键时刻，她还可以一走了之。
李游爸爸以为自己的打算近乎完美。
他弄丢了乖巧懂事的李澧，让自己每天沉浸在悲伤和绝望中，他却忽略了身边虽嘴硬但却重情重义的李游。
不管发生什么，李游都不会一个人逃。
活了半辈子的李游爸爸，还是没有真切的体会到过血缘关系的神奇和亲情的伟大。
走出那扇冰冷的大门，李游感叹，门里门外的阳光还是有些不同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悲哀得彻底，她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为什么爸爸还是那样对她。
最近的天气像她的心情，总是很奇怪，五分钟可以经历两种天气，本来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阴了下来……
她想，怎么总是这样阴晴不定。爸爸妈妈是这样，自己的心情也是这样。
那就接受它吧，也没必要跑得狼狈，泥土溅满全身，只为了避这几分钟的大雨。
雨停了总会有太阳。
你说，雨来临的时候，我们都躲着它，避开它，它会不会因为所有人都不喜欢它而伤心呢？
路上的行人，都不解的看着这个还在雨中踱着步的女孩儿。
五分钟了，这雨还是不停，原来李游错了，太多答案她都太笃定了，天气不是永远都会阴晴不定，他们都很任性，雨和晴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就像她们之间的关系。
这冰冷的雨浸透全身，唯一能给李游安慰的也只有妈妈了。她以为，她们之间的关系开始逐渐朝好的方向发展了。
她看着紧闭的大门，家里没有人。
她出门的时候，依旧是照常打了个招呼，妈妈也没有具体问去哪里，也没有告知自己等会儿她也要出门，提醒自己带上钥匙。
她站在家门口的一棵槐树下瑟瑟发抖。一声惊雷，她打了一个激灵，然后迅速的往旁边挪了挪，这一系列动作没有经过大脑，就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李游笑自己，这算是骨子里的怕死吗？打个雷都怕劈到自己。
巷子口有一个人影，冒着大雨朝这里跑来，是妈妈。
她也没有带伞。
她在努力奔跑，怀里好像还护着什么东西。
她看到李游一个人站在门口，李游走了两步上前去迎她，“我帮您拿吧。”她还未站定。
她冻得冰凉的手被无情甩开，“不用。
你出门为什么不带钥匙？”
语气比这雨还冷，和刚刚爸爸的语气一模一样，和昨天以前的妈妈的语气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为什么？
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像是从未发生过，李游心想，或许又是梦吧。
想要被安慰的心被她用手掌击碎，想要解释的心也被她用冷水浇熄。
算了。
“对不起，我忘了。”这六个字是她能想到的最简短又能快速清楚表明自己的六个字。
那就这样吧，回到原点，她李游就再也不奢望从他们身上得到任何可笑的感情。
李游自己熬了姜汤，她没有叫一样淋了雨的妈妈，她听着隔壁房间的咳嗽声，喝完了整锅的姜汤。
一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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