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郑之夏姬梁之徐妻

　　重阳宴，佩兰紫，插茱萸，赏菊品蟹。

　　对于前来赴宴的郎君们来说，交际应酬是正道，高雅点的投壶射覆、曲水流觞，风流点的左拥右抱、倚翠偎红，规矩点的品茗煮酒、以文会友。

　　杜昭白，自然属于“规矩”一类的。

　　他是宴会之主，迎往送来，动容周旋，无不从容有度，尽显世家风范。

　　而与此相对应的，是会稽赫赫有名的谢夫人，俨然以主母自居。别看她看起来冷清得跟仙女似，可八面张罗，颇为得心应手，竟是个玲珑剔透的主儿。对面偶有郎君相谈，皆轻声慢语回复之，更有些大胆的，当着杜昭白的面与她对诗合唱，她倒也不怎么避嫌，一来一往之间，雅士才女做派十足。

　　朱衣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这谢莲花还是当世的才女。

　　听碧桃说，在谢氏自年幼时便常出席宴会，周游于前院和后院之间，却未曾得过什么不好的名声。初时因她年纪小不避席，后来则因她风采出众，众郎君又怜她大气可嘉，不曾口出恶言。

　　——当年朱氏以杜老性命相逼，命杜昭白明媒正娶，杜昭白犹疑未决，谢氏便主动上门拜访，自请退亲，以全他孝道，一时引为佳话。而自此以后，她自身却不再言嫁娶，甚至有拜入庵舍青灯长伴之意，因父母不允而作罢了。也正因为有此表率，更衬得咄咄相逼的朱氏越发丑陋恶毒。

　　这内幕听得朱衣瞠目结舌，也算是明白过来了，何以杜昭白会宠她。

　　换了她作男人，被人，——尤其是仙子神女一样的美人，情深义重地对待，只怕也恨不得与她厮守一生吧。

　　碧桃看出主母情绪不太对，便轻声说道：“夫人万万莫心灰意冷，她虽有才德，可夫人您和主子才是举案齐眉的结发夫妻呢。”

　　朱衣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如果朱衣夫人和杜昭白可以称得上是“举案齐眉”，那谢莲花和杜昭白则是“琴瑟和鸣”了。

　　以杜昭白绵软的性子，只怕终其一生都会觉得亏欠了谢莲花吧。

　　所以，后来才有他力争以正妻之礼纳谢氏、活活气死朱衣夫人之事。

　　怎么看，在后院角逐中，朱衣夫人都是败北的那个。

　　佳人已逝，终究已成定数。

　　虽然同在短亭，朱衣和谢虞分列左右二亭，中间隔了三丈远，声音压低一些，也不怕说话被那头听了去。

　　左边亭里暗潮汹涌，右边亭里也不安生。

　　“谢夫人何必替那妇人解围呢？便让她待在席间受尽羞辱，自此夹紧尾巴做人，摆正自个的位子才好。”

　　钱嬷嬷是从会稽谢府朱家跟过来的嬷嬷，照看过谢家三代，是位得力的老人了。谢家人尊她敬她，她在谢家的地位像是半个主子，来到杜府之后也颇受器重，不懂营生计算的谢虞甚至将接管到手的中馈交由她来打理，使得她在杜府也举足轻重。

　　两大世家的宠渥，乱了这位老嬷嬷的心智。

　　她打心眼里为谢夫人着想，夫人唱红脸，那她自然就唱起了白脸，处处针对别院的朱氏，前有克扣主母月钱之行，后有嚼舌挑拨后院之语。

　　相对于她的身份而言，远远逾规越矩了。

　　“钱嬷嬷，于杜府而言，席间郎君才是外人。”

　　谢虞浅浅淡淡抛下一句话，惊醒了愤愤不平的钱嬷嬷。

　　是了，在外人面前，菡萏苑谢氏和别院朱氏才是一家。谢氏名门贵女出身，家风严谨，断不可能由着外人欺负自家人，否则岂非借朱氏之颜面羞辱她谢氏？

　　反观那朱氏，到了亭子里阴阳怪气地扔下一句“你既然唤夫君为‘棠哥哥’，是否唤我‘嫂嫂’更为妥当”，也不在乎在外人面前闹出后院不合的丑闻会让杜府有多难堪，抛下菡萏苑一干人等，自顾去了左边的亭子，实在小家子气得很。

　　钱嬷嬷忙道：“老身失言。”

　　她一方面为谢虞不争宠而恨铁不成钢，一方面又被她的宠辱不惊折服。所以，平时倚老卖老倒无妨，但凡谢虞一开口，钱嬷嬷必会心悦诚服，唯命是从。

　　右亭的谢虞一句话驯服了老嬷嬷，左亭的朱衣却凄惨地沦落到了被贴身婢女再三喝止的境地。

　　“夫人，不能再吃了，您已经吃够了三日的食量了。”

　　碧桃是家生子，自小是做主母贴身婢女养的，礼仪规矩方面管得极为严格，前任家主更是担心后院不宁，便特地训练碧桃充当类似于“言官”的贴身婢女，起劝诫主母之用。没曾想碧桃生来柔软怯生，分到朱衣夫人身边伺候了几年，被她训得服服帖帖，别说是进言维和了，助纣为虐的事可没少干。

　　令人更意想不到的是，碧桃的首次劝诫，竟是进食！

　　“别拦我！夫人我垂涎了十九年了，谁拦我我跟谁拼命！”

　　亭子的石桌上一片狼藉，各种碗碟签箸堆得老高，碧桃一面收拾一面苦苦相劝，而朱衣则埋首于碗碟之中，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这道菜我在书上见过！”朱衣举着一只描龙绘凤的蟹，得意地卖弄着，“它是隋时炀帝所创的菜肴，名为镂金龙凤蟹，在糟蟹、糖蟹壳上贴上金箔刻成的龙凤花云图案而成。奇怪，你们宋朝不是挺讲究规制的吗？这又是龙又是凤的，不会冒犯天威引来杀身之祸吗？”

　　碧桃被她的话吓得不轻，没有深想何谓“你们宋朝”，随手挟过一只洗手蟹堵上她的嘴。

　　“夫人，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

　　如愿以偿吃上了婢女喂的蟹肉，朱衣满足地眯起眼睛。

　　“哦，这只我认得，用盐、酒、生姜、橙皮、蜀椒腌渍而成的，听说是宫中名菜。你家主子是请了御厨帮衬吗？”

　　连王不右这位御医，杜昭白也是说请就请，再请个御厨好像也不足为奇。

　　“其实我最想吃的还是蟹酿橙……”

　　朱衣一面嚼着蟹肉，一面喋喋不休地唠着，看得碧桃心急火燎，一会劝不要暴食，一会又劝食不言，当然一个都没能劝住，只能尽力以柔弱之身挡住外头投过来的视线，以免主母不雅的吃相被人看了去，贻笑大方。

　　只是，她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有心之人。

　　湖中岛上，乍然作响的丝竹之声中，一道悠扬的歌声传了过来。

　　“藐姑射之朱女兮，郑穆公之夏姬。居别院之怨妇兮，梁元帝之徐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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