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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月三 上


  阳春三月,路旁杨柳垂下碧绿丝绦,仿佛女子带上了轻薄旖旎的羃篱。

  抚悠少小离家,旧日记忆早已模糊,对三月长安的印象都来自阿耶娘的讲述,那是新雨后送别亲友的霸陵青柳,是五弦琵琶间弹奏的一曲“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更有《诗》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淫雨霏霏”的佳句,令自幼身居漠北却流淌着华人血液、接受了中原文化的她在每个牧歌高亮的草原的春天将思绪越过马背和山峦,遥抵千里之外的婆娑与离愁。

  就连小小的柳絮都有着令人艳羡的典故:骄傲高贵、曾言“一门叔父,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封胡遏末”的谢夫人道韫,因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而获得叔父的欣赏和世人“咏絮之才”的美誉。辞章、音乐、远游的思绪、女子的才情在万物复苏的春季如潮而来,抚悠一次次扬起手腕,踏着绿浪催马疾行。

  长安,已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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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半月前。认识却不相熟的粟特人塞给她一小包迷药和半枚波斯金币,夜里抚悠从李忧离给她的金币中翻出那枚也是一半的金币,两相对照,恰是一枚,而那包药粉的纸片上只写了一个“绮”字。抚悠明白这是一种暗号,那粟特人向她表明了谍人(间谍)的身份,并暗示她将药粉下在绮斯丽的饮食中。

  入夜,服食了迷药的绮斯丽睡得昏昏沉沉,抚悠只留一盏暗暗的灯,惴惴等候,那粟特人果然如约而至。简单向抚悠表明了身份,康施惠便道:“娘子先什么都不要问,只听我说。”抚悠点头。

  康施惠道:“绮斯丽,或者应该说是契苾那忠盗取了岐王写给娘子的《闲情赋》,他认为这是娘子背叛突厥的证据。所幸绮斯丽偷出的那张是行草笔法,玉都兰等人并不识得,又幸而他们找了我。陶赋虽然不是通敌的罪证,但必然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尤其是玉都兰,他一定会穷究娘子到底接受了谁的示好,这就麻烦了,所以我并没有照念,而是信口编了晋、赵各州府的人口赋税。虽然玉都兰和契苾那忠都对我的话半信半疑,但一来他们找不到第二个能看懂行草之人,二来他们行窃盗之龌龊在先,恐不好直接质问娘子,所以我判断他们还会安静观察。我已将当时所说,和剩余的都写在纸上,娘子只需用突厥文照抄一遍,过几日拿给他们,就说是娘子被放回前夜,一个不相识的华人塞给娘子的,娘子之所以没有立即拿给他们,一是要将华文译成突厥文,二是不知那人是何来历,有何意图,所书真假,是以耽搁。如今既已译好,思来想去,觉得不管是真是假,还是与众人一同参详为好,是以拿出。娘子可都记下了?”

  康施惠的语速极快,但他口音雅正,所以并没有理解的障碍。抚悠擎着灯,将李忧离写给她的《闲情赋》翻出来,果然少了一张,而且正是那张行草!不由惊骇得跌坐地上:如果绮斯丽偷的不是那张行草,如果夏尔不是找康施惠解读,如果康施惠不是岐王的人……抚悠浑身颤抖,不敢再想。

  康施惠又道:“再行十数日,玉都兰的大军会遇到一支粟特商队,那商队在太原接了笔大生意,回程还要去长安拉上丝绸和瓷器往西域诸国贩卖,因太原府发生叛乱,南下道路受阻,因此取道突厥,正与娘子同路,娘子到时请与他们同行,玉都兰便没有不放娘子南归的借口了。”

  “商队?”抚悠疑惑。康施惠道:“是岐王的安排。”抚悠轻笑:“怎么又是他?”康施惠道:“娘子以为岐王会不做任何安排便安心置娘子与险境吗?施惠既受岐王恩典,保护娘子,万死不辞!”叉手行礼,“若无他事,施惠告退。”“等等,”抚悠叫住他,问道,“你们都是用波斯金币做联络的暗号吗?”

  康施惠道:“不瞒娘子,也有大秦金币,因为处在华胡通商的要道上,这样的金币不易令人起疑,但这暗号只能此方对彼方,因为所有的金币都不规则,且切法不一,除非一枚金币,否则无法契合。也就是说,娘子这枚金币,只与我手中的金币契合,娘子不可能用这枚金币联络和差遣其他人。”

  原来,如此……抚悠想起,她当年塞进扑满中,不惜让父亲惹哭女儿也要拿到的那半枚大秦金币,也正是这样的用途——她的父亲,早已将身家托付岐王。

  *******

  抚悠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将公验交予门卒。长安的正南门谓之明德门,夯土的城墙外包砖壁,门楼庑殿顶,面阔十一间,朱户粉墙,雕梁画栋,门有五道,每道都可并行三辆马车,最外两道车马通行,其内两道行人出入,当中为御道,平日里都是关闭的。

  明德门正对着的就是长安城最宽阔的朱雀大街,宽五十余丈。明德门之东为启夏门,之西为安化门,再除北门在皇宫禁苑之南,不得通行外,东西两面还各有三座城门,而抚悠之所以走明德门,无他,乃因今日正是三月三日上巳节,长安城的男女老幼纷纷出城郊游踏青,好不热闹。至于城内,乐游原高平轩敞,曲江池风光旖旎,则是宗亲贵戚,达官显贵们这一日修褉踏青的首选。

  “可惜不能遇见他。”抚悠略觉失望。

  门卒接了公验,看一眼公验,看一眼抚悠,如此反复,眉头愈紧。抚悠心里纳闷,这相当于岐王教令的通行文书很是好用,一路上从未受到任何阻拦,为何那门卒犹犹豫豫。最终,门卒也未敢擅作主张,而是对抚悠道了声:“郎君少待。”便去找自己的长官请示。抚悠只好立在道旁,看对面出城的各色人等。

  那举家出行的,男人牵着牛车,父母坐于车上,女人抱着年幼的孩子,年长的儿女车前车后打打闹闹,妇人拉不住这个,也拽不住那个,直到父亲垮下脸来训斥,孩子们才稍稍安静,那小的却又不知怎么,呱呱哭闹起来,任妇人摇晃轻抚都不能止,倒是那看似阿大的男孩抱了弟弟,阿孩儿才破涕而笑;又有那结伴出行的女郎,虽不富贵,却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红红绿绿,鲜艳可人,头上擦了桂花油,乌黑光泽的发髻上插着许是仅有的银饰,说笑间不时“无意地”捋一下窄小的袖口,露出难得从阿娘那里讨来的金涂镯子;也有心不在焉的年轻郎君,东张西望,寻找着心仪的东家之子……

  过了好一会儿,门卒才回来,将公验还予抚悠,面含愧意,叉手道:“郎君久候了,勘验无误,请郎君入城。”抚悠将公验收好,疑惑地看那门卒一眼,后者却一直躬着身,没有抬头。不过,这毕竟是件小事,在已经迫不及待地响起的歌声和舞动的人群中,小小的不解瞬间做烟云散。

  抚悠先顺着坊间道路向东,往乐游原去。乐游原是长安东南角一处平阔的高台,也是城中地势最高之处,原上松柏扶疏,竹柘相映,桃红杏粉,忍冬双色,树下杂生着紫色的二月兰和葱郁的车前草,不过更多的还是大片大片的青草地,也并无亭台轩榭,楼阁殿宇,因此十分敞亮。三月三日,原上鲜衣怒马竟豪奢,家仆部曲拥高旗,有的游目骋怀,有的诗文会友,有的踏歌起舞,有的斗鸡走狗,人声喧嚣,车马拥塞。有女眷的人家搭起了步障,阿孩儿就没那么多拘束,许是几家世交相熟的孩子们凑在一起,由乳母妾婢看护着在树下蹴鞠、荡秋千、斗百草。小郎君和小娘子们为文斗还是武斗吵得不可开交,只好各顽各的,也有那偷偷拔了野草花想暗助自己喜欢的小娘子却被嫌弃的——男孩子从来弄不懂花草品秩的高低!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自然也少不了美酒与美食,贤主人与嘉宾高朋围桌而坐,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盛以金盘玉盅琉璃碗,单说那行令的金花银器,龟托圆筒,筒上覆莲苞纽、荷叶边盖,简体上装饰龙凤并流云、卷草纹,其工其巧,其奢其贵,就是寻常人家一辈子也吃喝不尽的。至于酒水,有好那兰陵酒、剑南春、新丰酒、杜康酒的,也有好那西域葡萄酿的,而时鲜的乳酪浇樱桃则人人都要来一碗,席间唱和,有教坊琵琶助兴,又有北里名花纠席,真个浮生尽欢、春风得意。

  这日出行的贵人们都被奴仆簇拥,车马仪从,浩浩荡荡,锦衣绣屏,熠熠生光,抚悠穿着赶路的衣裳,一身风尘,一个小小的人扎进这金玉锦绣堆来,像是羽毛华美、体态矜傲的锦雉群中混进了一只灰头土脸的野鹁鸪,而她的坐骑却神俊异常,世所罕见,倒似给这其貌不扬的野鹁鸪套了个金笼儿,显得十分怪异,引来路人纷纷顾首而视,窃窃私语——若非今日修禊,无人有闲告发,恐怕她“又”要被押进万年县衙,被法曹参军斥喝审讯,叛她个窃盗罪了。

  谨慎行事,还是早回舅家好,但李忧离不在长安,且她又在乐游原上望见曲江池那边翠舞红飞,帏幕如云,便忍不住前往游览。

  曲江池的热闹又与乐游原不同。乐游原上郎君们招朋致友,曲江池畔则是“蔼蔼风云会,佳人一何繁”——二马厌翟、青铜牛车、行障、坐障、长扇,外命妇们的舆从沿曲江岸边逶迤排开,挑在杆头的画带、彩旗掩映在桃红柳绿之间,如虹如霓。

  抚悠牵马穿行在各家步障之间,似是遗憾于步障遮挡,不能令世人窥见其中奢华,各家便在步障上做足了文章。大红大绿的丝绸、锦织有单色的,也有拼接成间色的,有无纹饰的,也有上绣对雉、翔凤、游麟、斗羊、狻猊等长安流行的联珠团窠纹的,最夸张的,一个大团花就能布满整幅面宽,抚悠听姨母顺义公主说过,这叫做“独窠文绫四尺幅”,即使在宇文朝,这种四尺幅文绫也是极其奢华少见的。

  丝绸和锦织的步障虽极尽华丽,却不免有些墨守成规,那最新奇大胆的是用透光的轻薄织物,如缟、纨、纱、罗等层叠数重,使步障内的美人若隐若现,飘渺若姑射之仙,可谓美之极矣。

  至于琵琶、箜篌、方响、箫、笙等音乐,则亦是各家斗技。

  抚悠在外,看见许多衣裳光鲜、插金带银的婢子捧着金银盘鱼贯进入自家步障——是为娘子们准备的饮食,不过皆有金银或丝帛覆盖,不知是何种美味。只无意间瞧见有婢女折了满缀桃花的花枝,加以修剪,放进一只盛着白纸包的画卷似的食物的盘里——当是未切的饼餤——真是精致讲究啊。

  曲江边多是女眷,奴仆们尤其谨慎小心,抚悠想要穿过步障,沿着江堤柳岸欣赏水满花千树,画舫烟里行的曲江景色,却畏于一个个虎眼圆睁的豪奴,正这时,忽听一个声音——“娘子万福”。

  抚悠闻声转身,却见是个陌生青年人,不由疑惑道:“这位郎君,是唤我吗?”那人笑着拱手道:“秦娘子,我家主人有请,就在那边船上。”抚悠心下吃惊:“他看出我是女子也就罢了,连我姓‘秦’都知道!”问道:“你认得我?敢问你家主人是……”那人笑了:“娘子在长安有许多故人吗?”又道:“在下薛十九,娘子虽不认得我,我却听家主人提到娘子许多次了。”

  “是他!一定是他!”抚悠心下大喜。“可是……”她仍是谨慎地问,“我路上听说,他现在洺州啊,怎么会放下河北的战事,回长安来?”薛十九解释道:“河北战事吃紧,圣人召大王还朝,商议大计,前日才回来,昨日与圣人及诸相公商议了一整日,本来是要立即回返,但恰逢上巳,因此逗留一日。”薛十九说着牵了马缰,引着抚悠往岸边一条大船走去。抚悠听他如此说,心中便再无疑虑:毕竟能在长安认出她是秦璃的,除了岐王府的人,也不会有别人了。

  两人来至大船跟前,岸边一排持戟侍卫,薛十九栓了马在柳树杈上,取下包袱,帮抚悠捧了。抚悠瞧这大船,长六七十尺,高二三十尺,其上做双层楼阁,丹粉金碧,盛加雕饰。其一层上门户皆开,隐约看见里面的纱幔、行障、屏风和隐在珠帘后的金色鸟架上的林邑国五色鹦鹉,第二层上,四面通风,唯以竹帘、纱帐遮蔽,方便主人远眺,此时竹帘卷起,只见纱帐轻拂,其上点缀的流苏、朱络摇曳生姿。

  从抚悠的角度看不清二层上的陈设,只是透过雕栏望去,估计其上颇为宽阔,可供歌舞百戏,唯一能看清的是靠船尾方向的主座处一块巨大的蓝琉璃屏风!

  虽说随着商道交往的活跃,制作琉璃的技艺已从西域传入中原,早已不是“供馔并用琉璃器”就要被视为奢汰的魏晋朝,况且屏风虽大,却是由小块拼接而成,但那无疑必定是西域所产而非本地所制的,色如泥婆罗蓝孔雀之羽的琉璃屏风想必是世间无双的无价之宝吧!

  抚悠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正这时,薛十九道:“娘子这边请。”——她以为要登画舫,不料薛十九却引她向画舫之侧,一叶小小兰舟望去,那小舟篷内约有两人容膝之地,船头船尾,最多也不过再立二人,在这巨大的画舫之侧,好似鲸鲵身旁的一尾小鱼,难怪会令人忽视。

  抚悠忍不住会心而笑,暗喜道:“这才是李忧离,他做的那些事,每每让人意想不到。”

  抚悠与薛十九一前一后离岸登船,薛十九侧身挑起缬染的帘子,抚悠躬身探进去,篷内一几两席,对面席上坐着个二十出头、姿仪甚美的青年,那青年微微弯起唇角,似释迦拈花一笑。

  却并不是李忧离!

  抚悠欲退,薛十九挡在身后,她心知有变,也只好随机应变,言辞不豫地质问对面的青年:“你是何人?”

  青年放下手中玉羽殇,打量了下抚悠,笑道:“我听说二兄在突厥得了位美人,想必就是娘子吧。”

  “你是相王!”

  青年微微颔首:“在下李君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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