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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求不得


  回府时仍是走光化门,安修明眼尖瞧见岐王表妹,张家四娘子的牛车停在门外,四娘子正被人簇拥着从正门出来,什么神情,倒看不真切。李忧离扶额,想着他那自小被娇宠惯了的表妹寻他不着本就一肚子火,再看见他与旁的女人同乘一车,掀下天来事小,若言语欺侮到他心尖尖上的阿璃却是不好,便吩咐修明走西门。抚悠很是知道张闵柔的为人,在九凤山时就不止一次听宗玄抱怨过,大抵就是飞扬跋扈的不少见,飞扬跋扈成这样的很不多见!掀帘去瞧,倒想起一桩旧事,问李忧离:“初次来弘义宫,你正要出门,有几位美貌娘子跟随,我这几日也都见了府上孺媵,怎么不见那日之人?”

  李忧离想了想:“那日是赴家宴,怎么可能带着孺媵?”自觉被无端拉低了身阶品位,暗自不爽,不过下一刻他便想起来,以拳击掌道,“是有那么回事!那日阿姊来我府上游玩,便与我一同赴宴,同来的还有阿舅家的大姊、二姊和闵柔,你看见的是她们吧?”

  抚悠想,当是如此,听说英皇后还是晋王妃时,在次子前头连生了三个女儿都没养活,李绀怕妻子思女成疾,做主过继了郎舅家的嫡三女,便是如今的安阳公主。照说这很不寻常,就算王妃不喜欢晋王的庶出女,不愿亲自抚养,按礼法也必须在李家宗族中过继,但李绀有他的道理——妻兄家的女儿与王妃有血缘!只要王妃高兴,这孩子跟自己有无血缘,他倒全不计较,可见当年李绀对妻子顾惜之深。本就是深得皇帝宠信的外戚,又加上安阳公主这层关系,齐国公家的三个女儿自小与岐王走得亲近也合常理。

  “阿璃,你莫不是嫉妒了吧?”李忧离展臂去揽她,抚悠推他,一句“我那时不过腹诽岐王真膏粱纨袴”的实话说得甚无底气,李忧离大笑,两只手臂将她圈起,捂在怀里。

  闻说大王回府前来迎接的上官珏与李忧离等说起张四娘:“四娘子一早就来了,我说大王有事出门,她初不相信,我也不敢拦,任她将府中翻了个遍。四娘子找寻不到大王,就拿小婢们出气,还说定要等大王回来,我也只能遣人小心伺候。傍晚时候陈王过来,二人说了番话,四娘子竟气势全无,含泪而去,也不知陈王究竟对四娘子说了什么……”阿珏回忆起来,尤觉惊讶不已。

  “这倒是奇了,我可得问问长珉。”究竟什么话能将岐王都摆不平的女人摆平?抚悠笑道:“若是陈王不肯说呢?”李忧离眼眸晶亮:“这是千年奇事,就算灌醉他也得套出来!”

  *******

  “左仆射助理万机,要请你一次,可真不易。”李君儒迈步进门笑着抱拳,后面跟着两个仆从,抬着个红地金银纹,将木杆微微压弯的箱子。早已就坐的左仆射卢矩只是引身,拱拱手:“大王哪里话?可要折杀老夫了。”李君儒入座,仆从将箱子放在坐榻边,悄然退下。

  “先摆一局?”李君儒翻开箱盖,尽是金银珠玉,聊做小小赌资。卢矩余光一瞟,喜上眉梢,连声道:“先摆一局,先摆一局。”二人取出棋子,摆布完毕,李君儒请卢矩先掷骰子,卢矩这一投掷了个五和六,李君儒皱着眉头笑道:“卢相果然是个中行家,出手便见不凡,可手下留情些呀。”卢矩笑着打哈哈,边移动了两枚棋子,轮到李君儒掷骰子,却只掷了个二和四:“近来父亲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圣人已有换太子之意,被老夫劝阻了。”

  李君儒拈棋子的手在半空一滞:“他果然已有此意,我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这对大王可是好事。”

  “好事?”

  “圣人已担忧岐王功高不赏了,功高不赏,震主身危,对大王难道不是好事吗?”卢矩端起玉杯,轻咂一口。

  “也许就真换了太子呢。”

  “所以,当务之急是与太子联手,除掉岐王。呵呵,”卢矩指酒杯笑道,“大王这酒也不错呀。”

  李君儒犹疑:“太子不是一直与岐王甚为亲密,还说过福薄寿短,欲让贤岐王的话吗?”

  “那是以前了,赵忍之事、河北之事,太子可都没站在岐王那边。”卢矩又掷了次骰子,竟是两个六,已有一枚棋子移出棋盘,不由搓掌而笑。李君儒低头觑一眼,陪笑道:“卢相棋艺高,时运也旺。君儒今夜怕是要输得惨了。”接着道:“这我也着实纳闷,可不像太子从前作风。”

  “不像就对了。”

  “愿闻其详。”

  卢矩抄手,笑眼眯眯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太子有子,年已五岁,养在终南山中,大王说太子养个儿子还要偷偷摸摸,这究竟是要瞒谁呀?”

  “五岁?那孩子生在显隆十七年?”李君儒何其聪慧,一听便抓住其中关节:显隆十七年那可正是岐王正式领兵的第一年,这四五年浴血征战,合着却是给这么个小侄儿打江山呢!

  两颗骰子自李君儒潇洒一挥的手中滑出,落在棋盘上滴溜乱转。

  *******

  抚悠梳妆完毕,来到英华殿时,李忧离面东盘膝,左掌撑在左膝上,倾身与南向坐的陈王陆长珉说话,正试图从陆长珉口中套出他究竟对他表妹说了什么,让她如此服帖。陆长珉倒是个属蚌的,任李忧离如何“威逼利诱”也不松口。瞟见抚悠过来,李忧离才闭了口,摸摸下巴,正身坐好,待抚悠在南面榻上坐了,吩咐上菜。主菜是波斯琉璃盘盛的金齑玉脍,在薄可透光的鱼片下用青的叶、红的花点缀成春江花月、独钓江雪等图画,实有几分朦胧写意之美。酒则是含蓄梅香的富平石冻春,玉壶之侧极为讲究地摆着梅花枝——这时节长安城里的梅花已经谢了,但若是终南山上,则正开得灿比桃李。

  李忧离首先举杯:“今夜便宴,就不置丝竹歌舞了,陈王对阿璃有救命之恩,我尚不曾酬谢,且自回长安,千端万绪,难得一聚,你我好好说说话。”陆长珉哪能不识趣,谦道:“此是娘子之福,神佛庇佑,我并没做什么。”果然李忧离对这回答很满意。三人共饮。现下虽不是吃鲈鱼最好的季节,但养在王府中的也十分肥美。李忧离用箸夹了一片,对陆长珉感慨道:“去年秋天我欲前往江淮军营,军中僚佐无不反对,怕我被识破身份,扣为人质。谁能想到短短半年,我就能与长珉如同故交,在长安一同品尝鱼脍了呢?”

  半年前,陆长珉还是指挥十万义勇说一无二的大将军,如今却屈居人下不得自由,所幸岐王真信士,为他的兄弟们谋了不错的前程;半年前,抚悠在江淮军营得知爱慕之人乃是驸马都尉,一口蘸足了芥酱的鱼生吃得涕泪横流,还自欺欺人不是为他流泪,如今却已是前嫌尽释,恩爱无加。

  短短半年,改变太多。

  陆长珉回敬道:“江淮一见,大王风采令人折服,长珉敬大王。”李忧离饮了杯中酒,摆手笑道:“你我之间不必客套。长珉来长安几日了,有何见闻?”陆长珉赞道:“民风健朴,街衢整肃,欣欣颇有朝气。”李忧离笑对抚悠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赞长安,不是赞宫宇辉煌、风景秀丽,而是赞民俗民风。”抚悠莞尔:“我倒觉得陈王不欺大王,论宫宇辉煌,长安弗如洛阳,论风景秀丽,长安又不及江南,且一国如何,首窥其都,国都如何,首窥其民,民风健朴则国健朴,民风欣欣则国欣欣,陈王正是不吝赞美啊。”

  李忧离的目光随她的笑容一层层亮起来,抚掌道:“阿璃这个注添得好!不过,”他又道,“长安虽不及江南旖旎,三月间也颇有些好去处。”继而问道,“曲江池、乐游原,长珉去过了吗?灵感寺,灵感寺此时的桃花最好!”待陆长珉答说“尚不曾去过”,便叹息道,“那委实可惜。当然……”他瞟了眼抚悠,神秘兮兮地倾身过去,左手拢在嘴上,故意用虽然很低,但抚悠也绝听得清的声音道,“平康坊也是好地方,我知道几位色艺双绝的娘子,柳四娘尤擅琵琶,单都知才情第一,傅十娘……”

  “咳!”抚悠拿眼剜他。

  “呵呵。”岐王干笑两声,一本正经地端坐,也一本正经地道,“食鲈鱼需待九月,赏桃花需在三月,错过了,便要等来年。长安景致或不及丹阳,也大有可观之处,长珉不如暂留长安,游览京中盛景吧。”

  前一刻还有说有笑的李忧离忽然翻了脸,陆长珉与抚悠俱感惊诧。丹阳是陆长珉的根基所在,他明白,这是李忧离暗示他,要他留在长安做人质。可之前李忧离无论打到哪里都要把他置于眼前,也正是看紧他的意思,为什么突然要他留在长安?这除了让他徒增忧惧,乃至重蹈萧子龢覆辙,似乎并无益处。

  抚悠思忖道:“这是圣人的意思?”

  却不料李忧离沉声道:“寡人的意思。”

  抚悠眉梢轻挑,不觉提高了声调:“大王这是什么意思?”

  李忧离将陆长珉安排在左右,除了监视控制,也是保护,毕竟异姓王的名头本身就是一种危险,为什么忽然撒手不管?当初劝陆长珉归降,抚悠也是之一,她不能眼见鸟尽弓藏而坐视不理。

  陆长珉微微一笑,其中苦涩无人能知:曹延嗣说“‘滟滪大如襆,瞿塘不可触’,朝堂是个是非之地,一脚踏进去,死生便不由自主”,秦璃正直,如何能知其中凶险?真是叫人担忧。“秦娘子,大王这是美意,”陆长珉气色和悦,引身举杯对李忧离道,“大王厚爱,长珉敬谢。”

  李忧离却将身向隐囊一靠,任陆长珉尴尬地举着杯,慵懒地笑问抚悠:“阿璃,你怎么看?”

  李忧离对抚悠向来宠溺,抚悠对他便不藏情绪。见她面含怒色,李忧离哂道:“我倒是忘了,你与陈王还有一段奇遇,在去九凤山途中,”观察着她微变的脸色,愈发阴阳怪气,“你还把佩刀送给了陈王,我听说那佩刀是令尊生前赠你之物,你视为无价,你与陈王有多厚的交情竟能以此刀相赠?”

  李忧离既然言之凿凿,抚悠想一定是思慎出卖了她,但当时她是在何种情形下被迫赠刀,他能不知?却拿这件事来为难她,是何道理?“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抚悠气道。李忧离却瞧也不瞧她,转对陆长珉道:“陈王今日所佩障刀正是秦娘子所赠之物吧?”陆长珉放下酒杯,以手握刀。李忧离眯眼续说道:“依寡人看,障刀本以防身,况且这刀为女人打造,更要轻薄一些,我军作战配备横刀,与横刀比起来,这妇人之刀陈王用着怕不趁手吧。”对一个身经百战,骁勇无匹的英雄说他用妇人之刀,这已是奇耻大辱!“大王!”“嗯?”李忧离一记眼锋将欲要反驳的抚悠封得死死的,起身背手俯视陆长珉,冷道,“若是作为聘定之物,留在陈王身边,怕更不合适!”

  陆长珉握刀柄的手沁出汗来,得不到她,他已经认命,这刀,却是唯一带有她印记的东西,他想,待他死时,无论战死沙场,或是寿终正寝,不需要什么陪葬,只要这把刀便好。如今……只悔当初为何竟有那么多顾虑,为何竟不敢拼上一拼,哪怕搏个粉身碎骨,身败名裂,也好过居于人下,受此屈辱!

  陆长珉忍辱,起身离席,走至抚悠面前:“当年不识娘子,多有冒犯,这刀算来也是‘巧取豪夺’,早该完璧归赵,大王提醒的是,今日便物归原主。”说罢解刀相送。抚悠不接,只愤愤地看着李忧离,后者无视她的愤怒,施施然坐下,饮酒,吃鱼生。陆长珉将刀放在抚悠身前案上,转对李忧离道:“佩不胜酒力,先行告退。”李忧离头也没抬,口含着酒食,含含糊糊“嗯”了一声。陆长珉对着他略一拱手,拂袖而去。

  “你这是怎么了?”抚悠冲到李忧离跟前,李忧离抬头,咬着同心生结脯,眨眨又大又亮的眼睛:“这肉脯也不错,你尝尝。”抚悠愠道:“你就是这么报答陈王对我的救命之恩?!”转身提了刀去追陆长珉。

  李忧离狠嚼了两下,“噗”一口吐出来,掀案吼道:“这什么肉铺,牛皮似得!”

  “陈王留步!”

  陆长珉见抚悠追出来,眉头大皱:“娘子追出来,恐怕不妥。”抚悠“哼”道:“什么妥不妥?我又不是岐王府的奴婢,还要看他的脸色!”又道,“这刀大王收下吧。秦璃还是那句话,‘送出的东西我是不会要回的’!”陆长珉定定地看着她,抚悠双手捧刀,郑重道:“愿大王身佩此刀,助岐王荡平天下!”

  即使她正在恼他,却仍然为他转圜为他挽回,怕他失去一员悍将、一支助力,陆长珉心中已凄然地不知滋味,今夜见岐王以不惜殃及她的手段羞辱他,陆长珉原想再劝抚悠岐王不会是她最好的归宿——“岐王是杀伐决断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日他既能为了羞辱我,不惜伤及你,异日为了更大的利益,他为什么不能放弃你利用你出卖你?”可见抚悠待李忧离之心,他的话却哽在喉间,万不忍出口了。

  “在北突厥时,我曾劝娘子岐王并非娘子良人,或许是我错了。如今我想通了,‘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我只是珉,岐王才是玉,望娘子不要因我之故与岐王生隙,那绝非我之所愿。”若有一日,秦璃真被李忧离伤害,陆长珉恐怕会恨死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可此情此景,不知为何竟能这般违心。

  “你真这样想?”陆长珉若能放下,抚悠再欣慰不过,却不知他这话是真心,还是屈服于李忧离的威逼。陆长珉苦笑:“岐王想知道我对四娘子说了什么……”

  “你……说了什么?”

  “我只是对她说,‘娘子爱慕岐王多年,可岐王对娘子如何,娘子心知肚明’,她说她早晚一日能做岐王妃,我便笑她‘娘子要得到岐王妃的名分,难,但也非无可能,可娘子就满足于做岐王妃吗?不能,娘子还想得到岐王的心。岐王不是寡情之人,日久生情也非无可能,但娘子就满足于与众女共有岐王之心吗?还是不能。假使娘子将岐王身边的女人都赶走,却发觉岐王心中有一人,她或许不在岐王身边,但娘子赶也赶不走,比也比不上,能甘心吗’,她恼了,问我这人是谁,我没有答她,我说‘经云:求不得苦,娘子若执意要嫁岐王,恐一生都将沉沦在虽复希求而不得之苦中,娘子出身高贵,如金如玉,却为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人,将自己做尘土一般轻贱,值得吗?’”

  值得吗?他这话是说给张四娘的,却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的?

  求不得。

  求不得。

  “他这是真的悟了?”听罢陆长珉之言,抚悠尤在愣神,前者却从她手中取过刀:“这刀我收下了!”转身离去。待陆长珉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抚悠慢腾腾挪着步子回英华殿,走至庭中,见殿中灯火扑扑熄灭,当下愈发气恼,“躲我是吗?那你就躲一辈子吧!”掉头回隰荷院闷头睡觉去了。

  李忧离抱臂站在树影后,对上官珏道:“阿璃生气时别有一番动人,你说呢?”上官珏回道:“奴婢觉得该去给秦娘子煮碗乾阳汤,她怕是要被大王气得睡不着了。”李忧离未置可否,上官珏欠身退下。

  “阿珏,”李忧离叫住她,“嘿”一声笑道,“我也要一碗!”

  上官珏忍不住想翻白眼。

  *******

  薛十九求见,在相王耳边说了几句话,便又退下。

  “看大王面含笑意,可有喜讯?”卢矩笑问。“喜讯倒算不上,”李君儒斜倚屏几,悠闲道,“我安排在岐王府的人传回消息,说今夜岐王与陈王的宴会不欢而散。”“哦?却是为何?”

  李君儒但笑不语,待觉得勾起了卢矩足够的兴致,才挂了一丝讥诮,嘲讽道:“为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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