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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岐王妃 二


  栖息于终南山的鸮鹰飞跃龙首原,绵延数里,蜿蜒在坊间,多达千人的穿朱着绯、引幡执戟、大角鼓吹、伞扇障幢的迎亲仪仗像划破夜空的银汉天河,而簇拥其间的象饰诸末、朱轮八銮、左建旗、右闟戟的驷马象辂和赤质翟羽、金饰诸末的二马厌翟车则是最闪耀的明星。但岐王并未乘车,虽然九章九旒的衮冕并不适合骑马,但当革新变旧、华胡交融之世,衣冠乘马的潮流乃是长安的风尚。

  岐王骑着枣红色胡马行在象辂之前,脸被灯火映红,染上一层喜色。虽然必定无人敢来“障车”,但岐王府一路撒钱,迎亲的仪仗从长兴坊,向西经过开化、安仁坊转向朱雀长街,行至朱雀门前横街向西,过光禄、太平坊向北至芳林门,走到哪里,都是山呼海啸、天崩地动一样的人潮汹涌,喧声鼎沸。仪仗戌时从辛宅出发,走了约一个时辰,才经芳林门入西内苑,再由北门入太极宫。

  这天,北门当值的监门中郎将正是辛韶光,勘验文书过后,他令人打开宫门,仪仗中执兵刃的仪卫停在北门之外,但包括驾士、侍女在内的随从可以入宫。一同当值的监门校尉周一虎不无恶意地凑趣他道:“侄女出嫁,中郎将在此也算目送她一程了。”周一虎虽只是个小小校尉,但因与相王府有些关系,向来也不太将辛韶光这家道中落的上司放在眼里。辛韶光不予理会,只冷冷觑他一眼。

  仪仗吹吹打打进了北门,经过宫城西边一片宫殿池湖摆开在承庆门前,侍女挑开车帘,厌翟车内伸出一只青羽金饰舄,侍女将王妃搀扶下车,青舄轻轻一点,落于大红毡席上,青质绣雉翟衣在紫朱红诸色为主的厌翟车的映衬下,若春山之欲滴、玻璃之流光,头上的华钗博鬓金光闪闪、熠熠生辉。男子打扮的小宫女小跑着“传毡”,王妃被步障团扇簇拥,缓缓行过上悬着三支箭的大门。

  皇帝晚生的皇子公主也来贺喜——其实就是看热闹,尽管他们的生母与岐王的关系未必融洽,但岐王之邀却没有人敢公然拒绝,何况是喜事。他们在步障间捉迷藏,也有企图要窥看新嫂嫂容貌的,可步障之内的王妃仍还用扇紧遮花容,又有年长宫人的劝止,那些孩子便又嬉笑着跑开。一会儿岐王传令出来,担心忙乱中对年幼弟、妹看护不周,便令其各随保傅、乳母入殿先吃些菓子,观看傀儡戏。

  承庆殿西南角早早搭好了青庐,新妇行礼坐帐,观礼众人起哄要王妃移开团扇,令众人一睹芳容,两位傧相如前替岐王各吟了一首《却扇诗》,新妇却端坐不动。上官珏道:“新妇怕羞,快快再吟几首!”张如璧讨饶道:“这一夜都是我与兰峪吟诗,可真要江郎才尽了,依我说,在座诸位都是高才,何不献诗几首,为大王与王妃助兴?”“此议甚好,我二人再各吟一首。”高兰峪附和,上前拉起一旁冷眼旁观的李君儒,“相王不帮兄长可说不过去。”又指宾客道,“诸位,机会难得啊。”李忧离从旁笑道:“谁能说动王妃落扇,寡人必有重赏!”图个喜庆欢乐,又有赏赐,于是能不能行的都闹哄哄摩拳擦掌准备一试身手。

  “兰峪为何独独撇下我?”说话的人是身穿紫衫袍的太子。高兰峪忙要请罪,李忧离道:“姊夫不是不想,他是不敢烦劳兄长。兄长既肯纾尊陪我们玩闹,那必然是兄长为先。”又对贺兰长欢道:“十三郎,你虽说是娘家人,今日却是跟随太子前来,不妨也试一试,看看王妃是否徇私,给你这阿舅面子。”

  李忧离这话就像庖丁手中那把刀,游刃有余地剖拆开双方的微妙关系,他们曾经是彼此信赖的亲人,如今却是立场相对的敌人,你自做你的表面文章,我却为人耿直,实话实说,不管你爱不爱听。李宗长听出弟弟句句讽刺,回头看了眼贺兰长欢——岐王的要求他不能不应,但若应了,作为娘家人,终是尴尬。于是太子解围道:“那就请十三郎代我作诗吧。”“如此,”岐王笑得清淡,“甚好。”

  于是张如璧吟道:“青春今夜正方新,红叶开时一朵花。分明宝树从人看,何劳玉扇来更遮。”新妇不动,众人一阵嘘声,杜仲喊道:“此民间旧诗,不登大雅,右骁卫大将军该罚。”高兰峪见状直接推了贺兰长欢上前,认罚道:“我也是做不出新诗了,认罚认罚。”溜之大吉,携了张如璧同领罚酒。

  贺兰长欢被推在新妇身前时,一时尴尬,不过转念又想这一切终究是快了结了,心中又难抑激动,即兴吟道:“宝扇持来入禁宫,本教花下动香风。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他是真希望她能落下扇子,让他这做舅舅的看到外甥出嫁时的模样,这一日,他已经等了很久,可就是如此令众人齐声称赞的诗句,亦不能使王妃动容。贺兰长欢倒并不失落:这本是预料中的。

  高兰峪喝过了酒,回来打趣李君儒道:“太子少詹士这样的好诗都不入王妃之耳,大王压力可就大了!”李君儒与辛抚悠有过节,知道对方不可能为他的诗却扇,况且他们这些人不过都是凑热闹,新妇只肯为一人却扇,那就是新郎。但他一向自负才高,怎肯在众人面前落了下风?于是徘徊几步,抑扬顿挫地吟道:“城上风生蜡炬寒,锦帷开处露翔鸾。已知秦女升仙态,体把圆转隔牡丹……”

  话音未落,只见新妇一直稳稳端在手中的团扇忽然微微晃动。众人不禁屏息,既是想一睹姮娥秦女之貌,也是想看看相王这首诗是不是能令挑剔的新妇满意。只见扇子缓缓落下,露出花钿、翠眉,就在所有人全神贯注之际,电光火石之间,新妇自袖间抽出一柄长剑,既准且狠地刺向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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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半时辰前)

  仪仗在鼓乐与山呼声中启动,马车起步的同时,抚悠听见车内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她顶着一头花钗,拖着繁重的翟衣,转身推开车内暗门,一只同样顶着一头花钗的脑袋露出来,那人捂着额头委屈道:“我睡着了,车一动,就磕着头了,好疼!”抚悠简直想翻白眼,可又心疼,抓着他的手,拖他出来,借着车内的灯光仔细端详:“让我看看磕得重不重。”那人忽就放下捂额的手,“嘻嘻”露出一口白牙:“骗你的,一点也不疼!”那与抚悠一模一样打扮,甚至也搽粉贴花的不是旁人,正是岐王的好弟弟,齐国公的好徒弟,也是抚悠从前的好玩伴,自从北突厥见过一面,就“失踪”了的淮阳王李宗玄!

  抚悠心烦意乱,气道:“大王怎就选了你?你这样能担大任吗?”宗玄拉着抚悠笑道:“别啊,阿姊,你几年不见我,我早非吴下阿蒙了,这几年我一直跟随师父,专心习剑,如今放眼长安,亦鲜有对手!”“就算你剑法了得,这迷迷糊糊的性子怎么让人放心!”从抚悠认识宗玄起他就是个小迷糊,“今天这么大的事,你阿兄都几夜不能安眠,你竟能在车中睡着,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宗玄不服,撅嘴道:“这么长的路,我被关在那小暗室里,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我这也是……以逸待劳啊!”

  宗玄说得也有道理,但抚悠想了想道:“我还是觉得不妥,我不能让你替我犯险,还是让我来吧!”宗玄笑她道:“阿姊若不同意,早些与二兄说,你同我说,我可做不了主。我若答应了你,二兄不得生撕活剥了我!再说,这怎么能叫替阿姊犯险,我可是跟着二兄做事!”说到是为二兄做事,宗玄无比自豪。

  抚悠也知道临时改变计划并非上策,叹口气,帮他整理衣裳,忽然问道:“小白鹤,你有喜欢的小娘子吗?”宗玄不解此问,摇摇头。抚悠道:“以后阿姊帮你找一个可好?”宗玄天真道:“好啊,阿姊看上的肯定是好的!”抚悠强扯出一个微笑:若今夜事败,宗玄必死无疑,他这么年轻,甚至还没有喜欢的女子,不知道爱的滋味;即使今夜事成,他手刃相王,事后万一要寻一二人替罪,怕他也逃脱不过。能在五步之内刺杀相王的不止宗玄一个,为何李忧离偏偏选中了他?虽然无论换了谁,都逃不过宗玄所要面临的这些危险,但她还是自私地希望,不要落在这个小弟弟头上……

  (半个时辰前)

  太极宫北门,监门校尉周一虎揶揄辛韶光自讨了没趣,尴尬地来回踱步望着门楼下迎亲仪仗经过,忽然,周一虎瞪大了眼,趴在栏杆上使劲揉眼。辛韶光问:“怎么了?”周一虎抓着他道:“不对啊,中郎将,不对啊!”辛韶光微微蹙眉:“怎么?何事惊怪?”周一虎拉着他指门楼下经过的侍女道:“你看,你看,这些戴羃篱的侍女走路的样子,有些不像女人啊!”“是吗?”辛韶光佯装看不出。周一虎拿过火把照了照,肯定道:“有鬼!我得下去瞧瞧!”辛韶光的手心沁出汗来,他喊了声:“周校尉且慢。”周一虎回头刚要问他何事,便见一道寒光迎面扑来,不及反应已是身首异处!

  辛韶光用手背擦去溅在脸上的血迹,收刀入鞘,攥了攥微微颤抖的手,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接下来,他就只等承庆殿放出消息,打开宫门,放北门外的岐王府“仪卫”入宫平乱了!

  (一刻之前)

  “三娘!”阿嫣爬进停在承庆门前的厌翟车内,抚悠正坐立不安,见她来了,紧张道:“怎么?事成了?为何没有一点动静!”“不是,”阿嫣说着将以披帛掩着的一只密陀彩漆匣递予她,道,“方才贺郎君偷偷给我的,说是贺礼,要我务必尽快亲手交予三娘,他神情十分怪异,我看不是贺礼那么简单,所以谎说王妃有东西落在车上,悄悄出来拿给三娘。”抚悠接过来,疑惑道:“上了锁呀。”阿嫣道:“我会开。”

  “你?”尾声扬上去,她从不知道原来阿嫣也身怀绝技。阿嫣拔下发钗,比了比,有些粗,抚悠取下头上一枚宝钿,背面也是两股固定:“试试这个,你怎么会开锁?”阿嫣将锁孔对准了光,道:“我小时候被耶娘卖了给人当奴婢,那家人晚上就把我锁起来,我试了好久终于用竹篾撬开锁逃了。开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抚悠接过来打开,里面满满都是纸张,她打开一目十行。阿嫣还兀自说着往事:“不过没跑多久就被抓了,险些被当街打死,幸好遇到贺郎君,被他救下。撬锁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贺郎君跟我说‘鸡鸣狗盗’有时候也能派上大用场,所以这本事我也没扔,三娘你想学我教你呀……”

  “把衣裳脱了!”抚悠命令阿嫣。阿嫣吓得一缩:“三娘你要做什么!”“我必须马上去见大王!”抚悠语气十分激动。阿嫣拉她道:“三娘你不能出去啊!里面还有一个王妃呢!”抚悠一面把头上发钗义髻速速除去,一面道:“我不能穿这样出去,把你的衣裳换给我!快!”阿嫣虽不明状况,但见抚悠神色慌张,便忙将外衣脱下来与她交换。抚悠穿了阿嫣的窄袖上襦半袖间色裙,把纸掖在怀里,护身刀子藏在袖间,跳下车去,一路避着人群和灯光快步往里走。

  *******

  扇落剑起,衣袂带风,优雅得如寂寞仙子舒广袖,手腕一翻,像是镀了一层水的宝剑直刺入只来得及惊讶地张开嘴却来不及发出声音的李君儒的咽喉。

  一剑封喉,血溅三尺。

  在喧闹骤止、惊呼未起之间的一瞬,贺兰长欢扫视一圈,猛然发现如今在这青庐内外只有三类人:岐王与岐王府、神策府僚属,太子与东宫僚属扈从,相王与相王府僚属扈从,其他人,平日与岐王亲厚的安阳公主、张家姊妹等都未前来。岐王有言在先,不愿铺张,只想与“家人”同乐,而将“家人”的范围限定在皇帝亲生子女之内,就是一个阴谋。皇帝年长的子女只有太子、秦吴二王与安阳公主,除去不知为何没有出现的安阳公主,剩下两个都是岐王的目标,而把十几位年纪小的皇子公主请来,一是为了充热闹,以免让人发觉受邀之人的身份太过敏感特殊,二也是控制了皇帝所有子女以为逼宫之条件。当然,为了不让他们目睹这场血腥杀戮,岐王早把他们和随来的保傅、乳母、宫女圈禁在承庆殿内某处。

  只差一天!只差一天!!贺兰长欢后悔,他后悔怎么就没想到岐王会在与抚悠的婚礼上动手!他以为岐王对抚悠万般珍爱,不会利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行杀戮,让两人的婚姻笼罩在血腥与不吉之下,可他错了,还有什么机会能比这大张旗鼓的婚礼更能掩人耳目?!

  青庐内奔走尖叫顷刻一片混乱。相王虽死,相王府护军却拔刃抵抗——他们藏了兵刃在衣内,原也是早有防备,东宫亦然。东宫与相王府僚属护军将太子、太子良娣与相王妃护在中心,围成一圈杀出青庐,可青庐四周忽然涌出许多岐府侍卫,目测不下百人。“大王且慢,适有话说,大王误会了太子,太子做这些都是为了大王啊!”贺兰长欢大声疾呼。李忧离微微蹙眉,目光似有犹疑。“大王,快快动手!”“大王,不能再受欺瞒!”“大王,不可犹豫啊!”李忧离一个人的动摇,却抵不上身后整个岐王府的坚定。

  “嗖——轰——”花焰上天,轰然炸开,无比绚烂。

  收到讯息的辛韶光命令北门守卫打开宫门,迎亲的仪仗变成了一支政变的军队。

  事先计划的诛杀太子与相王后的花焰讯号提前点燃了,李忧离没有注意到是谁在未得他首肯的情况下擅自改变了计划,但这不重要,因为他知道,他们不为别的,只为逼他动手。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太子,必须死!他微微阖目,再睁开时,一双红瞳如嗜血之魔。

  “放箭!”

  乱箭之下,东宫与相王府几无抵抗能力,在一阵刀与箭镞的碰撞声和两个女人的惊叫骤然停止之时——因为她们都已死了——只有负伤的贺兰长欢还以身躯护住跌倒的太子。岐王下令,停止放箭。他提着那柄把李君儒送入地狱的尤还滴血的长剑,迈过一具具尸体逼近太子。贺兰长欢挡在太子身前,眼泪和血模糊一脸:“大王,太子是为了你假意与相王合作,我有证据,你若不信会铸成大错,悔恨终生啊!”“你住口!”李忧离眼神冷漠,剑锋偏了偏指向贺兰长欢身后的太子,冷冷道,“我想听你说。”

  太子跌坐在地上,虚弱无力地笑了笑,他扶了扶贺兰长欢的肩,淡淡道:“长欢,无需多言,我是太子,要死得有尊严。你也不要再为我与岐王作对,凭你的才干,留着有用之躯,日后还能为国朝效力。”

  太子没有否认,他竟连否认都不屑,李忧离双目似鬼血所化,提剑便刺。

  “不要!”

  抚悠从后大喊一声,王府侍卫闻声齐齐把箭对准了她,拉满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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