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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半孤城


  “他这样说?”姬繁川问。

  “是,‘以赵都做冢,满城军民为殉’,让我问大将军怕不怕。原话如此,某有辱使命,请大将军降罪。”使者叩首请罪。姬繁川侧头去看谢煜明,后者闭目叹气:“退下吧。”

  姬繁川看使者退出,抱臂望着屋顶:“是李忧离能说出的话。”

  “是他能做出的事吗?”谢煜明转头看他,补了两字,“屠城。”

  “不知道,不好说……”姬繁川呆了呆,收回目光道,“兄长为何不去问问知道的人?

  “你说辛氏?”

  “还能有谁?”

  谢煜明不置可否。

  *******

  “我知此举不够光明磊落,委屈娘子在此小住几日,待到晋军撤兵,自会送你北归。”谢煜明一袭白衣,外罩素纱,虽是武将出身,却被江左文风熏陶渐染得颇得文气,但双目锐利,却为军人所有。

  大司马大将军亲来探视,抚悠万分荣幸,莞尔道:“多住几日也可,不妨事。”

  谢煜明微怔,他并没有着急去见抚悠,而是关她两天,先使桓媛观察,桓媛道“镇定自若,处变不惊,所思……异于常人”,他还以为未免夸张,现在亲眼所见,方信无欺,于是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怕。”

  抚悠耐心等了他三天,就是为了给他讲这个故事:“如果我说从一开始我就怀疑这是陷阱,你相信吗?”

  轻一笑掩饰内心惊讶,谢煜明道:“愿闻其详。”

  “第一个疑点就在信上,诚然出自‘伤者’之手,看不出字体,但‘君’字收笔,忧离惯向右,信上却是向左,一个重伤之人为什么会改变日常习惯反而多写一笔?其次忧离若受重伤,即便为了稳定军心不外传不撤兵,也不太可能让我冒险到前线见他。立下遗诏,若我生皇子,便继承皇位,若我生公主,便由我在宗室中择一人继承皇位,这才合理。当然,这些都不能作为确凿证据,我也只是怀疑。但我的怀疑并不是几天前才有,而是由来已久。”

  “在丹阳时,我就怀疑过姬先生与安修明中有一人为谍人,因安修明与我阿舅交情甚笃,事后又失踪,而姬先生则救我一命,我便倾向于相信姬先生。后来我虽知道阿舅并未真心与忧离为敌,安修明与我阿舅有交而为谍人的假设便不成立,但他在南方多年,也不能排除变节的可能。而我那时对姬先生仍然信任,因为他前前后后所有言行都没有露出破绽。特别是在陆长珉一事上,他最早建议忧离疏远陆长珉,并在陆长珉出事后主张岐王府营救,而我相信赵国不愿陆长珉活,因为他活下来就有可能翻供。这就让我对姬先生的立场没有怀疑。当时我和忧离都忽略了极关键的一点——打入岐王府核心的赵国谍人,非只一人!”

  “我从未想过会是延嗣,不过设若是他,一切都顺理成章。正是他向忧离举荐了姬先生。他利用忧离和陆长珉对他的信任,一面受忧离之托营救陆长珉,一面却劝说陆长珉诬告忧离,事败之后,姬先生假意劝忧离保下陆长珉,背后却是延嗣杀人灭口——因为阿舅曾对我说过,陆长珉死前见的最后一人是岐王府之人,可以断定此人就是曹延嗣,最后,他又将此事嫁祸于忧离,使我误解。我离京前,曾跟踪一相貌酷似兰娘子之人到西市酒肆,人虽跟丢,却偶遇延嗣。如今想来,兰娘子当是被派去长安执行任务,而当忧离杀死前太子与相王后,她的任务便中止了。她去见延嗣,想必是去打探下一步计划,或者由延嗣安排她离开长安。所以我与延嗣在酒肆的‘偶遇’,绝非巧合。”

  “精彩!”谢煜明击掌称赞,“不过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自投网罗?”

  “在我在富阳见到延嗣之前,在他对我说安修明流落岭南,鼓动当地人起义响应晋军南征之前,我并不确信姬先生就是赵国谍人,也更加不知道延嗣是他的同党。我看到的,是姬先生千里奔驰把忧离重伤的消息带给我,让我来见夫君最后一面,我不能不来。现在知道是他骗了我,也就安心了。”

  谢煜明知道她说的“安心”是指李忧离安然无恙,便笑道:“晋主如今可不能安心了。”抚悠无奈叹气:“将军妙计,我也无奈。但以我之见,忧离不会撤兵。”“为何?”抚悠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晋军看似来势凶猛,但接连作战已是师老兵疲,此次二月而几灭人国完全是死撑住最后一口气,此时撤兵,泄士气,伤民心,可不是休整三五月就能重头再次。若再过三两年,即便还能击败将军,代价也要翻倍。而这中间会发生什么,更是不可预知。再说赵国只剩半座都城,尽弃前功,岂不为后人耻笑?”

  谢煜明不以为然:“不一定吧,晋军已经减弱了攻势。”抚悠曲指抵着下颌顶住微垂的脑袋,沉思道:“那恐怕是忧离在想主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以人质为借口偃旗息鼓,趁赵军大意之时偷袭,”抬头认真道,“我劝将军要小心些,尤其是夜里。”抚悠当着他的面揭穿李忧离的心思,若换了常人一定惊愕不已、大惑不解,可谢煜明也非常人,他知道,这些事她不说,他也不可能想不到,所以她说,只是迷惑他罢了。于是将计就计,问道:“娘子这样了解晋主,不妨再帮我拆解一事。”

  “好啊,”抚悠也是大方,“愿效其劳。”

  谢煜明道:“三天前,我遣使者向晋主提出以撤兵为条件交换娘子,他没有同意,并威胁我,如果我敢杀你,城破之日,他便以赵都做冢,满城军民为殉。”抚悠听罢掩口笑道:“是他能说出的话。”

  “那是他能做出的事吗?”谢煜明问她,“屠城。”

  “不会。”抚悠斩钉截铁。“为何?”谢煜明追问,“他从前并非没有做过。”

  “上次屠城是上皇下的命令,忧离只是奉旨行事,而所谓屠城也并非全部杀光,只是将二十以上六十以下符合兵役年龄的男子杀光。屠城的目的是为震慑,是时晋军正准备洛阳作战,不能允许河东降而复叛。若此次忧离攻破钱唐,天下是他的天下,天下子民是他的子民,安抚尚且不及,屠给谁看?忧离杀敌如魔,却惜民如佛,他这样说,只是唬唬将军罢了,不必当真。”眼珠转了一圈,又道,“将军若要杀我,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夫人了。若我死了,忧离定会要将军血债血偿,夫人不但有性命之忧,恐怕还会死状凄惨。”

  谢煜明双拳紧攥,嘴唇绷成一条直线:“真有那一日,我夫妻二人共赴黄泉,不劳娘子费心。”抚悠知是触到了他的痛处,便惋惜道:“那又是何必呢?为什么不送她走?”

  如果桓媛肯走,谢煜明早就将她送走了,桓媛以死相逼,他亦无可奈何。

  见谢煜明沉默,抚悠道:“其实将军将我抓来,也颇鸡肋。将军以杀我威胁忧离撤兵,可若杀我,忧离便再无顾忌,所以将军不可能真杀我,也就是以杀我威胁撤兵之前本不成立。将军抓我来,也不过只是拖延晋军的进攻罢了。城内数十万军民,却无充足补给,就是拖也拖垮了。”

  “论到拖,晋主倒未必拖得过我。”谢煜明起身,想要结束这段对话。

  “将军少住,”抚悠撑着凭几扶腰站起来,“还有一事。”谢煜明目视她,抚悠道:“我以为这场战争的输赢十年前就已注定了,不知将军同意与否?”谢煜明拧眉。抚悠续说道:“七年前我在洛阳得知登基两年、颇有作为的武帝被士族买通内侍毒死,后来才知道是何卓主使。何卓当政九年,国不国,军不军,将军正值建功立业、有所作为的大好年华,却不得不韬光养晦,以至诸事蹉跎。十年不长,可国力,军力,人心,哪一样是十天八天三月五月便能补回?故赵国之败,非将军之败,乃是十年前就种下的恶因。”

  谢煜明看穿抚悠心思,冷道:“如今言败,为时尚早,你要劝我投降,我劝你不要白费口舌。”

  抚悠却笑:“我何时说过要将军投降?”

  *******

  晚间姬繁川到城墙上转了一圈,很晚才回来,正要歇息,听见有人敲门,打开房门时有些吃惊:“阿嫂?”闪身请她进屋。桓媛道:“不必了,煜明想见你。”姬繁川便更吃惊了:“怎么烦劳阿嫂亲自前来?”并且未带婢女。“我有一事要与你商议,边走边说吧。”桓媛转身先走,姬繁川反身关了门,快步跟上。

  桓媛道:“煜明已经把阿奴送走了,他让我也走,我没答应,我二人夫妻十五年,生生死死总要在一起的。”姬繁川心下酸楚,但他知兄嫂感情,理解桓媛的选择:“阿嫂要我做什么?”

  “如果真到了我与你兄长共赴黄泉那一日,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阿奴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桓媛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姬繁川道:“我知道你想帮他,可这局面已经不是一两个人能够挽回。煜明陷得太深,不能自拔,你不一样。你不该回来,也不该把辛氏带来,我一个妇道人家都看得出来,仗打成这样就是神仙也无力回天了。你们虏了晋主妻孥,不过徒增仇恨罢了。”

  姬繁川道:“阿嫂不必过于忧心,古有田单复国,秦围邯郸二年而赵国不灭,近世有淝水之战,但能拖住二三月,必现转机。弟也不是为宽阿嫂的心才这样说,弟若无此信心,也不会费力将辛氏骗来。”

  桓媛知道姬繁川之智非她能及,可晋主亦非凡人,只得叹气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固执,我还有何话说?煜明就在青枫阁,你自去吧。我还是那句话,若到走投无路时,你们兄弟,总要活下一个。”说罢转身离去,姬繁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泠泠晚风中送来蜡梅的馨香。

  ……

  谢煜明与抚悠一番交谈后,心绪不平,遂趁夜开了坛好酒请姬繁川与曹延嗣小酌,姬繁川先到,二人久候曹延嗣不至,过了好一会儿婢女回说未找见曹将军,只找到一封书信。

  *******

  “城西防守严密,昨夜又没寻到机会。”李靖远奉命选了五十勇士,准备趁天黑从西面偷偷潜入城内救人,却接连几天都被城西守卫盯得死死的,很难突破,东方欲晓,已无机会,只得回来复命。

  “也是奇了,”安思慎道,“赵军不堪一击,赵都怎么这么难打?”乔景明道:“这不奇怪,赵国武帝有一支元从军队,战力不俗,后被何卓剪灭,以孙温为首的将领遭打击、屠戮,赵国军力一落千丈。直到去年谢煜明杀何卓掌握兵权才开始整饬军队,然而一系列革故鼎新之举震荡摩擦,军力不升反降。但他手下有一支三万人军队,一部分是何卓当政时他审时度势遣散回乡的旧部,如今重新召集起来,一部分是他亲自选拔训练,与赵国其他军队有天壤之别,平叛、守城都是主力,也因此,赵国易打,赵都难下。谢煜明此人非寻常人,假以时日,必成劲敌,所以我们务必一战而永逸,绝不给他反击之机。”

  李忧离沉默不言,不知在想什么。李靖远劝道:“陛下不必心焦,今日不成明日,明日不成后日,把赵军拖疲了,一定能等到破绽。”“就是!”思慎附和道,“就是耗我们也能把他们耗死!”

  “我们可耗不起。”杜仲拿火箸敲着炭块,慢悠悠道,“且不论皇后与皇子安危,我方将士疲敝,国内政局未安,加之天气转暖,疫病频发,北人不适,又及赵都久攻不下,宵小必乘机复乱,四面告急,因此军中若有与赵军拼拖延、打消耗的想法,不如现在就撤,免得重蹈前秦覆辙。”他将火箸向炭盆内一扔,迸起无数火花。众人知杜仲绝非危言耸听,故皆心情沉郁,缄口不言。

  李宗玄恨恨道:“若擒住曹永姬源二贼,必当车裂之!”说来也巧,话音刚落,就听帐外侯三水等不及通报,高声道:“陛下,某将曹永小人抓回来了!”

  李忧离眉头紧拧,宗玄气得从胡床上跳起来,不待兄长发话,喝道:“把人带进来!”侍卫放行,侯三水将曹延嗣押到李忧离面前,斥道:“跪下!”曹延嗣毫不在意周围愤怒的目光,不卑不亢不疾不徐,施施然跪地行礼。“怎么这么快就抓到了?”安修明悄声问侯三水,当初侯三水暴跳如雷说要把曹延嗣抓回来活剐,安修明还泼了冷水,说“想去便去吧,只是他能在富阳等你去抓”?

  “为何不逃?”李忧离却直接这样问。众人吃惊地望向他,再看看曹延嗣,一身便服,面色从容,确实不像计划逃跑的样子。侯三水抓抓头,低声对安修明道:“确实,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稳坐大帐呢。”

  “我没打算走。”曹延嗣语气平静,可外人看来,这直如挑衅!李宗玄冲上前一拳将他打倒在地,怒道:“若阿嫂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掏了你的心肝喂狗!”

  “宗玄!”李忧离喝止,“听他说完。”

  曹延嗣起身跪好:“谢将军于我有恩,我入江淮军,是为了在适当的时机引陆长珉降赵,可惜当时赵国奸相当道,大将军韬光养晦,而晋已在北方崛起,等不得大将军铲除何卓,长珉便选择了投晋。我将计就计,随他入晋,又将姬繁川引荐于陛下,共同作为赵国在晋国的内应。我试图策动长珉另择其主,他不为所动,后相王买通徐盛诬告长珉谋反,陛下竭力维护,是我骗长珉陛下要弃他与江淮兄弟于不顾,他才反诬陛下。事败后,我怂恿相王密杀长珉,并在皇后面前将此事栽赃在陛下头上。最后便是姬繁川把皇后骗到富阳,我给他们放开一道口子,送他们入城。”

  众人听了恨得牙痒,李靖远亦想不到他引为生死兄弟的曹延嗣竟从一开始就是怀有异心的赵国谍人,并间接害死了陆长珉,心中痛惜不已。李忧离周身散发寒气:“你今日吐露实情,意欲何为?”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曹延嗣平静道,“这世上,有人令人敬佩,譬如谢将军;可有人让人觉得,若能与他共创一番事业才是人生最快意事,譬如陛下。但今生,永不能。谢将军于我有恩,陛下于我有义,我帮繁川虏了皇后,还了谢将军的恩,如今带来项上人头,请陛下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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