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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惺惺相惜


  隔窗一路听下来,沈松言对这位姚梓的好奇心越加浓重,也越加判断其人来历不凡。沈陆二人不时交换眼神,点头会意,虽不敢断信此人所言全部符实,也知道大体的情形□□不离,一时当是被人从头到尾帮着梳理了一趟,虽然于事无救,至少也心下昭然了。

  二人正在心中甄别,耳听外面的声音也小了下来,陆曦白再次从微开一丝的门缝里觑过去,但见一众书生或站或坐,围了姚梓,彼此两两议论着,姚梓似乎正慢慢品着手中香茗,沉默着似有所思。

  有人道:“看来,这沈楚两家能留住沈柏立和楚之麟的人头,再领个全家流放就算是最好结果了。照眼下这情况,即使二人人头落地,也有可能像顺天闱立斩的那七人一样,家人照样得不到轻判,仍旧是要流放关外。”

  一个书生接道:“沈家被逼仕清,却又遭此大难,各地旧宦名士,大儒隐士们,谁还愿意出山?怕是宁可自己掉脑袋,也强过一朝被冤落个满族遭殃!”

  “有节气、不仕异族者,自然退避三舍,但是参加科举求取功名的汉人更是络绎不绝,尤其是,为登上清廷仕途而用尽心机,在科举中通贿舞弊者,不也多多?”

  “是啊是啊,大清开科取士也有十年了,从朝中重臣到布衣书生,愿意效命清廷者又何曾缺乏?”

  “这次弊案同被下狱的,我苏州籍同考官楚之麟,便是六年前进士及第后,一路升任嘉兴知府的,因本届乡试考官资历符合者人数不足,故从邻省浙江的地方任上甲科出身者中择优选取补充。这楚家二子之麟才学出众,文名远播,又是江南省本籍人氏,故被推选为本科乡试同考官。”

  “那楚家原本世代行医,悬壶济世,不仅医术精湛,而且医德高尚,无论穷人富户,对待前来求医的病患者从来一视同仁,尽心竭力,尤其对那些看不起病的穷苦人,不仅时常免费医治,赠送药草不说,还接济衣食,几代以来,积德行善已不可胜记。”

  “苏州老城内的‘瑞和堂’便是楚家世传的百年医堂,现下是楚老先生和大儿子楚之麒坐堂行医,我姑苏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呵!”

  “这瑞和堂在江南地区深负名望,但楚家从未有人登科入仕,直到这一代,二儿子楚之麟天才早慧,自小酷爱读书习文,十七岁中举人,二十岁登进士及第,楚家出了第一个科举入仕的子弟。”

  “可那楚老先生历来不赞成儿子读书求仕,总说,‘官者不若医者,医者只凭医术就可拯救世人疾苦,造福世间百姓。而那官者,却有太多身不由己的无奈之处,能保身正尚可,一旦与那些官场恶习同流合污,则一生废矣’。楚之麟却不以为然,说,‘凡事皆是事在人为,正身为官,造福一方百姓,匡扶国家社稷,自然不是郎中的一人一救所能相比’。”

  “对啊,满怀抱负的楚之麟,青年新进仕途,心中充满了书生意气,只知清廉爱民,效法前贤,对前路的种种仕宦颠簸毫无预计。”

  “就在这次江南闱的乡试大比之期,被荐为江南乡试的同考官时,还对父亲玩笑说:‘我为朝廷监督遴选贤才,亦是一方黎民之福,与父亲兄长医好一人一家,哪个功德更大呢?’谁知这就被贪赃舞弊者牵连下狱,性命已是旦夕不保,又眼见还要祸及满门家小,楚老先生仰天长叹,徒呼奈何,只怪自己当初没有严挡儿子的仕宦之路,以致如今悔之不能。”

  从科场到庙堂,从沈家到楚家,茶楼上一众读书人争着通告自己所知所解,一径谈论,一径惋惜,又不时愤慨难平,一时倒没了姚梓的声音。

  陆曦白悄声道:“这些书生一味抢话,说的倒是都不错,可惜于我们当下无益,不如等到他们散去时分,将那位姚先生请进来再叙,姐夫觉得如何?”

  “他能说到这个份上已属难得了,毕竟是皇帝亲审的重案,接下来的事情估计连京中的刑部和吏部也难看清,”沈松言望着已经冷却的茶盏,伸手擎起,“不过听此人言论见识,倒是很该认识一下。稍后待他们散时,我们见机请人就是。”

  这时楼下弹词演唱刚好结束,看客退场搅起一阵嘈杂。众人里有说要做东宴请姚梓去前面酒楼吃酒,又有人拜托他关照在京城谋事的子侄等等。姚梓或应允或婉拒,一一应答着。时已过午,一众书生士子便准备散去。

  陆曦白即刻出来,邀住姚梓留步。那姚梓看了一眼陆曦白,见其容貌举止不俗,也并不推辞,与身旁众人道过“后会有期”,便跟随陆曦白折身入了雅间。

  沈松言早已门下恭候而立,当即施礼:“在下沈松言,方才已然旁听不恭,现在又冒昧请扰先生,还待先生见谅。”

  那姚梓一边回礼一边仔细打量对面这位长身玉立的青衫男子,但见其二十五六岁模样,生得骨骼清奇,丰神朗逸,更兼一股馥郁书卷气,在茶香里淡淡散发,尽管眉间笼着一层云翳,依旧挡不住他极是清峻洒脱的气质。

  “既然公子方才肯耐心听众人和姚某的一席闲话,又特意邀来相见,想必与刚才所涉及的科场闱案有关,”姚梓收了打量的目光,自顾侧首念叨,“松言,柏立……闻听沈家这一辈取名,皆是中间从木旁,尾字取点横起笔者,”立即又抬头,朗声道,“敢问阁下可是雪塘堰沈家二公子?”

  沈松言没料到此人眼目信息皆是如此灵透,忙回道:“在下不敢隐讳,正是姑苏沈氏沈松言。先生储识广博,不略微末,松言一介无名小辈,承先生辨识。”

  “沈公子过谦了。沈家两位公子俱是江东才子,声名芳远,早年姚某便听闻过虎丘诗会上沈二公子的惊艳才情,”见沈松言面露意外,便呵呵一笑,“只憾后来游走江湖,无缘得见,今日偶遇受邀,可以得偿旧愿了!”

  寒暄礼让中,沈松言也仔细注目着姚梓。

  只见他年约三十上下,着一身麻色长衫,身材高大魁伟,仪容简洁爽利,生的方鼻阔耳,朗眉精目,举止间既有文人的一份儒雅,亦有武者的一番英气。心下不由生出敬喜之意。

  而最为醒目的是,姚梓头上赫然包着一方玄色头巾,头巾两翼垂落颈侧,样子甚是古怪,细看并无发辫留于身后,一时不明是结辫盘起,还是青丝尽剃,沈陆二人心下俱奇。

  沈松言又将陆曦白介绍一番,姚梓朗然笑道:“江东果然多俊才,沈公子内弟也是这般一流品貌,不愧为书香名门陆氏之后。”

  陆曦白谦辞间赶忙招呼二人入座,一边叫了小二重新上茶。

  坐定之后,姚梓见沈松言犹自注目其头上玄巾,不待有问便自道:“二位公子想是好奇我头上包巾,疑惑是否剃发结辫?”

  沈陆二人与所有汉家百姓一般,早已被逼削发,易作满人发式装束。多年来眼中所见男子,皆是长辫随身,少有敢如此隐匿发辫者。因清廷在江南有严令,除了出家人,凡擅自将发辫隐藏于头巾帽子中,视同抗拒剃发令,治以同样的谋逆重罪。眼前姚梓以巾裹头,掩盖削发结辫之貌,正是官府严查的违禁之罪。

  姚梓显然看出了两人的疑惑,朗笑一声道:

  “说来这也没什么,如今行剃发易服令已有日月,华夏大地,遍地所见多是秃鬓结辫丑貌,姚某因每每触目生悲,宁肯将一头青丝尽行剃去。素日以头巾裹覆,遇清兵官府盘查,便充作佛门之人苟且活命。戴这一方玄巾,不过是聊以遮掩思我华夏冠服之痛罢了,”说着大有哀伤之态,“姚某也自知这样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既然还想要留这项上人头,做青山之用,谋取柴之时,为行走方便,才不得不暂且忍性偷生,唉!”

  沈松言此时心中惭愧且痛,又听其开口所言比方才与众人相谈更见爽快淋漓,不由也舍去拘泥戒备,放开了心胸,钦佩道:“姚先生器宇轩昂,言语豪爽,松言也不敢迂回。如今清人窃据华夏,毁我千年衣冠之痛,变我礼仪风俗之恨,已难愤数。先生所悲,亦是松言长日所痛,此时也难一一叙说。先生如此直言无惧,我观先生必定心有异志,不同我等庸凡苟且之辈。”

  “并非全是姚某直言无惧,实是因为深仰沈公子家门为人。在下久闻,清人占据江南以来,沈家先是积极聚义抗清,后来又拒不仕清,种种遭遇下始终气节刚正,以微薄之力守百姓生死。今天幸遇沈公子,故而赤诚相见,”说着望定沈松言,坦然道,“姚某已经弃文投武,如今行走南北,探路东西,乃意图汇合散落各地日渐销匿的抗清势力,誓死寻觅反清复明之路。”

  “先生能如此践行反清大业,决然投身复国大道,我却只能为小家小巷而惶惶不安,做此空恨徒殇之辈,实在汗颜。”

  沈松言素日常有抗清复明之愿,奈何沈家早绝自由,身不属己,此刻心中不仅惭愧,亦生歆羡无奈之痛。

  “沈公子不必如此。个人情况不同,当年清兵在江南烧杀掳掠,我的父兄母亲都死于抵抗清兵,族人亦有多人被杀,之后姚某便将这一身皮骨置之度外,因而化名来去,无牵无挂,”姚梓长眉拧处又很快敛容道,“你们沈家系我大明三代重臣,名头来历太大,早已是清廷官府的目标,自然不能尽随所愿。方才你们也听到了,士林百姓间,都理解你们沈家坚持气节的不易。”

  沈松言不由得一声长叹。

  姚梓说着正要低头饮茶,似乎悟到沈陆二人邀谈的本意,接着道:“就如沈公子一家当下处境,自然是煎熬难耐,无处得解,可是如果想开了看,眼下既然不能投身抗清之列,也只有承受满清皇权的生杀予夺,”姚梓望着沈松言倾听的神色,展眉微叹,“就在下所经见人事,略说一二,但望对沈公子有所启迪慰藉。”

  “姚兄行走华夏纵横南北,又投身大任,视野所及,身经之处,松言比之,如同井底之蛙,”沈松言诚恳道,一边起身再次长揖而拜,“还望兄台不吝赐教,解我盲惑,扩我目力。”

  “沈公子如此谦逊求问,姚梓自然不敢不尽言。近年来,在下流走南北东西,出没草莽江湖,已然粗人,倘若因出言无忌令有不胜不悦之处,还望沈公子包涵莫怪。”姚梓目光炯炯,起身道。

  “松言明白,如今乱世人心,肯赤诚袒露,言语无忌的,能有几人?姚兄但说无妨,松言此刻以瓮鳖井蛙之心乞问广远,还望先生切莫有所顾虑。”

  “那么,敢问沈公子,比之顺天闱案,今日江南闱案一旦做出最重刑判,你可有最坏打算?”姚梓凝肃道。

  沈松言心下一沉,语迟道:“身为亡国之人,衣冠不存,礼仪难全,不过苟活偷生而已,如今更为俎上鱼肉,纵有打算,又岂能由己。如今所忧所虑,不过在父母妻子幼儿,实在难有从容之算”

  “不知沈公子可曾听说过昆山顾氏炎武先生?”姚梓道。

  “可是早年名顾绛,曾与才子归庄并称‘归奇顾怪’的江左抗清名士,顾炎武?”沈松言不假思索道,“当年松言年纪尚小,多是从家兄与友人们的讲谈中听来,甚是钦佩先生之刚正为人,敏于治学。”

  “正是。昆山历来在苏州府治下,这顾先生可算是沈公子的同乡。说来都是江左才俊,名门后裔。沈公子既然知道其早年旧事,想必也定然知悉清兵初占江南时,顾先生的种种抗清之举,姚梓就不加赘言了,”姚梓一手执杯,脸上几分敬慕之色,“不知沈公子和陆公子可曾读过,顾先生抗清受挫后写的那首《精卫》诗?”

  陆曦白刚道声“惭愧”,姚梓已经吟诵出口: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

  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

  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呜呼!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鹊来燕去自成窠。”

  诵者声音浑厚,气息怆然,令闻者顿生悲愤慷慨,烈烈壮怀。

  沈松言不由拍案道:“好诗!好一句‘身沉心不改’!顾先生不愧为江东高才,真志士!”瞬间又思及这些年来之国殇家痛,世事浮沉,眼中不禁泛出隐隐泪光。

  陆曦白在旁也连连叹息:“顾前辈的平生风骨志愿,从此诗可见无穷。好一句‘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真大丈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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