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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瀛棠苑


  陆晓棠在灶间对沈瀛道:“你这丫头,今儿大早上又一直疯癫,净说些疯话。你难道不知,梅林堡这一带都是山区荒僻之地,方圆几十里不过几个堡寨村落,本就人少,流人和流民们多数又不重读书,哪来多少学生?那些知名书院都是一省内,甚至全天下立志读书者慕名前去的,怎么比?说什么举人进士名家讲学,先前这梅林堡附近可是连个学塾都没有,几乎没几个能识字的人,这书院是你爹来以后才开设起来,不过是从学童启蒙开始,哪有可比性。”

  “娘,这些我都知道啊!我也算是从小跟着爹的书院一起长大的嘛!”

  “还有,这些年你爹他是费了多少心血力气,才让那么多祖辈不识字的人们懂得了读书的好处,才把孩子送过来上学。”

  “这个我知道的,娘,青秀和水根、宝英,都是这样进的书院,都识了字,能看书了,不然他们现在哪能跟我一起看书写字,连绣品上配的字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要是那样,一起玩也会少很多趣儿。”沈瀛一边点头一边赞同道。

  “而且,始终有你爹这个江东大才子亲力亲为做先生,也算是附近乡亲们八百年修来的福气了。说什么官府朝廷建房赠田出银两,你爹他常年不收束脩不说,反贴进多少笔墨纸砚,多少置办桌凳修房购书的银钱去?依娘看来,这样的书院天下可没几个。”

  沈瀛吐舌悄悄听着,越发觉到自己方才冒失,便走来摇着母亲手臂长声撒娇:“娘,我只是评说一下‘书院’这个字眼嘛,哪敢否认爹的辛苦功劳。”

  “叫江南,还是叫江北,有什么打紧,你爹他也就是想借着每日看见那块牌匾,能与回不去的江南故土时时有个勾连,在这荒凉边地得个心头安慰,你倒只说什么,不如‘梅林’二字雅和美,难道这梅林堡就当真有梅树不成?还不是取名的先人托名言志。白费那么些人夸你伶俐,竟不懂你爹的心思。”一向温柔疼爱女儿的陆晓棠,难得地不依不饶,半责半教道。

  沈瀛自知触了母亲的疼处,心想,怎么总是忘了在“故乡”这件事上,自己和爹娘是不同的。

  自从能听懂话开始,沈瀛便时常听爹娘说起江南。在他们口中,江南有着千千万万,数不尽的好。不过,在沈瀛眼里,梅林堡也有着朝朝暮暮,说不完的乐趣。

  每年,当陆晓棠絮絮忆着,姑苏雪塘堰,沈宅的粉墙黛瓦下,红梅白梅正在次第开出淡香疏影,梅林堡的山前野外,还是冰天雪地,北风咆哮。

  当陆晓棠和丈夫计算着日子,说起杏花烟雨泥下春笋,念叨着桃之夭夭,柳色依依时,沈瀛眼里正是云卷黄沙,春风猎猎。

  而当串串榆钱儿摇曳起鹅黄嫩翠,山杏山桃的花蕾依依绽出云粉,沈瀛满目惊喜欢呼着,又能和伙伴们撸吃榆钱,攀树折枝、吹响柳哨时,爹娘却在吟叹,江南已是“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的时节了。

  当沈瀛终于享受季节馈赠,和小伙伴们吃到紫甜的桑葚、黑圆的山葡萄,打下红珠绿玉的野酸枣时,陆晓棠和沈松言又在想念太湖的荷香藕嫩,菱红蟹肥了。

  在沈瀛的记忆里,爹更是时时怀念着洞庭茶山的“霜天”和“枫香”两味茶韵,而娘,在秋梦里也会嗅到沈宅庭院的桂花芬芳,想念她最爱的太湖橙糕。

  在父母亲年年月月不经意的述说里,沈瀛渐渐叠绘出一个近乎完整的美丽姑苏,一个仪态万方的丰饶江南。

  于沈瀛,她们更像是折隐心间的一幅悠长画卷,美虽美,富虽富,却抽象如纸上的三千诗行,只能吟诵想象,不能触摸享用。

  沈瀛更爱堡北谷地里热唱的蝈蝈,云中俯仰鸣啭的百灵子,春寒过尽沙石地里零落开放的马兰花,夏暑正盛南山坡上盛绽的山丹丹……还有深秋的矮草滩里,踩一脚就会乱跳如雨的各色蚂蚱。

  大音寺后面的土塘子里,有高大的阔叶杨,成片的白桦林,大音寺的正殿阶前,稳稳生长着一株三百多年的老槐树,花喜鹊一家在上面晨昏忙碌,四季叽喳。它们令沈瀛四时迷恋,终年欢喜。

  无论爹娘口中的姑苏有多好,诗词画卷里的江南有多美,沈瀛都觉得,梅林堡的南山北野,才是她的最爱。

  为此,陆晓棠夫妇担心又无奈,也常道,“忘记故土就忘记了根本,可瀛瀛在这里很快乐,很享受。江南姑苏再如何好,终究也没法代替这里,想要她心存故土,也只能是拿言语诗画描绘个江南的影子了。”

  此时沈瀛自知不该惹母亲触怀,赶忙继续撒娇认错,“娘,我知道错了,爹的心思我虽不全懂,也是知道大半的,刚才是跟爹开玩笑,这下好了,我的话没哄好爹,所以才不肯帮我压住云遐天霁的腿脚。我还是赶紧吃了饭去守那片叶子好了。”

  陆晓棠抬手抚着女儿头上俏皮的单螺髻,道:“就算你爹给他们留下难做功课,也绊不住那两个机灵鬼的脚,你们成日闹腾也算知已知彼,他们真要跟你玩作弊,不过是举一下弹弓的事,眼不错就完事的,你就别嘀咕歪招了,愿赌服输是正理。”

  “可是我不能服作弊的输呀,娘,你也帮我留意他俩合伙捣鬼,好不好?”

  “好,好,反正每次你输了,赌注都是你爹和娘来出,这回若是赌输了,那两个香囊加上两个荷包,会不会又是派给你娘的活儿呢?”陆晓棠不觉忘了刚才的话题,一边摆好饭碗,一边嗔笑女儿,“还有,若是赌赢了,那二十棵马兰花加上二十棵山丹丹,你要怎么种,种到哪里去?是不是还是你爹栽种,你爹浇水?”

  “嗯……这个嘛,我还没想过。不然一会就跟云遐天霁再议,赌注里加上栽种和浇水,直到花都种活为止,”沈瀛马上就找到了解决母亲疑问的办法,拿起筷子得意道,“种上一院子的马兰和山丹丹,我就可以不用跑那么远去看花采花了,想想都高兴。”

  陆晓棠被女儿的欢悦机灵感染,道:“算盘都被你一个人打了,都订好的赌约,还能乱改赌注,这是又要耍赖的小算盘吧。”

  “娘真是的,难道他俩就不打小算盘?一个文一个武,够我头疼的了。”

  “要是输了,你这次老老实实自己绣一回荷包香囊吧,也不是不会。云遐天霁手里都有娘做的好些绣活儿了。”陆晓棠笑道。

  “行,他们不就是想要我的真迹嘛,我这回给他们做就是。”沈瀛见母亲被她引着换了话题情绪,又忘了“思乡”这个魔鬼,心下偷乐,忙忙应着开始吃饭。

  陆晓棠端了饭刚坐在炕桌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握筷轻叹,“瀛瀛,算算时间,咱家来梅林堡已经十三年了,在瀛棠苑过了十年,这株海棠,也算是老树了。”

  沈瀛脆声接道:“是啊娘,我有多大,你和我爹来这里就有多少年,这棵海棠树呢,比我小三岁。”

  十年前,先后在左家和谢家老院的破屋借住三年后,沈楚穆三家得到了年轻的顺治帝驾崩,八岁的玄烨登基继位,改元康熙的消息,当初接管负责他们流放安置的宣府镇地方官员,难得来了一趟,说:

  “如今虽然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却没有你们的份。这一改元换号,想来年幼的新皇帝可不知道你们这些小人物的生死来去,更没有可能关照你们的减刑赦免,况且你们这案子本来就是先皇帝特立独行的异常处置,如今朝廷局势复杂,没人愿意为你们这庶民百姓操心议奏,估计朝中都不一定有人记得这档子事儿了。本来当初上面有令,你们虽是株连的流放罪人,但除了不得离开这里,其他的,允许你们和这里的平民一样自由生息,不得像对待素常人犯那样严苛,还命我们不得太为难你们。如今谁也不知道往后上面还有啥事,你们三家就安心待在这塞外吧。”

  沈松言和楚之麒、穆景明三人本来也没奢望什么大赦,既然没有新的遣送安排,便计议着合三家之力,一同动手建造安身之所。

  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梅林堡,人少地荒,原是四方流民多年自然聚落而成,各家围院建屋,都是根据物力心力自己看着量度,并没有格外制约,连管辖此地的官府,也因驻所离得甚远,而难得理会这个小小的流民村落。

  沈瀛四岁那年,这片屋院建成,沈松言亲手栽下了院中这株西府海棠,纪念一家三口终于在塞外边地有了安身之所。沈松言给这个泥墙土屋木篱笆的深长庭院,取名“瀛棠苑”,棠,既是眼前这株俊拔的海棠树,更是妻子的芳字,瀛,便是海,也是女儿的大名,“瀛”合上“棠”,依旧是“海棠”,表明他视女儿妻子为全部,一家人同心相守,共度寒苦的心志。又与江南故土“雪塘堰”近音,也可略寄流放北荒的思乡之情。

  “瀛棠苑”自然是简陋的。掺着草秸的泥坯,是沈松言、楚之麒、穆景明三人由水根爹带着自己打的;打基的石头,是从南山上采凿、用马车驴车拉来;篱笆和柴扉的木头是从南山野林里伐来。努力学习扎根生存之道的沈松言,从原本不知泥瓦土木的一介文弱书生,沈家公子,变成了最用心的精巧匠人。

  与沈松言一样,陆晓棠也从丫鬟仆妇环绕服侍的沈家少奶奶,当年的陆门闺秀,变成了靠十指持家的乡村绣娘。屋里的帘帷被褥日用陈设也是最俭省的,大都是陆晓棠用绣品换回各种棉麻布匹,自己裁剪缝制,又精心绣了简约雅致的各色图案。物力的清淡俭省中,随处可见心力的饱满奢侈。在娘的巧手和爹的匠心下,一切简陋寒素都成了沈瀛眼中的趣美温馨。

  沈松言夫妇二人说,这是天然而又原始的安身之所,乃是流放生涯的陋中求安,苦中作趣,沈瀛却从不感觉什么“陋”和“苦”,只知道,这里是她从小喜爱不尽的美丽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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