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青丘遇险（3）

　　由于未曾想到雪儿一跃而出之后，会那么突兀地一头栽倒，因此公子粲略微愣神，才赶来救援。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雪儿已飞速坠落，眼看离地只有咫尺的距离，而此时公子粲前伸的双手离她仍有丈余。来不及了！

　　就在碰撞即将发生的一瞬，公子粲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然而片刻之后，想象中沉闷的钝响并未发生，公子粲惊喜地发现雪儿在离地寸余之处停了下来，堪堪漂浮在草尖之上。

　　一连串的变故太过突然，公子粲来不及惊讶疑惑，抢身上前查看雪儿的情况，入目的情景却又让他的心猛地一抽——

　　雪儿平平展展地飘在地上，若不细看定会忽略她与地面间那微不可察的距离，便仿似倒卧在地一般。突然的栽倒过程中，雪儿一言未发、一声不吭，初时公子粲还以为她遇到什么变故陷入了昏厥，近前一看才发现她的双目大大睁开，呆滞地瞪着前方，两行热泪无声地涌出，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虽没有哭声，但那种哀痛绝望的心情却透过每一丝毛孔向外倾泻而出，让观者震撼无名。

　　“喂，你怎么啦？”公子粲轻轻蹲在她身边，伸手抚上她的额头。

　　“灵雾……攻击我……它不承认……族里……不承认……我……”雪儿的双眼仍定定地瞪着前方，在那里，乳白色的雾气仍绕着祭坛缓缓旋转，与第一眼见到之时并无不同。

　　看到雪儿这个样子，公子粲心中一阵刺痛，不需要她再多说什么，突然就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另一个哀伤的女子在他的脑中浮现，也让他的心疼更重了一分——那是他母亲，苏红，公子红的脸。

　　对于母亲和雪儿这样的“叛徒”来说，再多的艰难困苦，伤痛冷遇都不算什么，即使是族人的非难和误解，也可以秉着一腔赤诚忍受下来。但这灵雾——这号称是狐族历代祖先灵魂所化的雾气，这应该无所不知能洞察人心的超凡保护神——的不理解却一下子摧垮了雪儿坚强的心理防线。

　　如果连这灵雾都不能理解她，那她就真的是被族人所抛弃了吧。

　　看着雪儿无助失神的模样，公子粲心中也如堵了一块砖头一般，沉甸甸的很不好受。但此一时彼一时，这里可不是安慰女孩子的好地方。

　　“你受伤了吗？能不能动？”公子粲挥手化出一个隔绝法阵，皱眉看着雪儿的眼泪仍在汹涌。

　　雪儿仍保持着漂浮的姿态，寂静无声。若是闭上眼睛，就如一具悲伤的睡美人雕像一般。

　　公子粲心中不禁发起愁来，他平生大大咧咧，但最怕女人哭，最怕中的最怕，就是女人受到打击之后变成这般的行尸走肉，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在敌人的老巢里，如果雪儿真的变成那样，麻烦可就大了。

　　幸而雪儿并不是一般的女子。从她深受打击的同时，还能在落地前一刻定住自己的身形，就可看出她有别于常的坚强。

　　又静默地呆滞了一下，她美丽的双目终于眨动了一下，将眼中泛滥的晶莹眨掉，身子一弹，站了起来。

　　“你没事吧？”公子粲一喜，跟着站了起来。

　　雪儿的脸色依然苍白如纸，眉间的忧戚尚未纾解，双目中却再次燃起斗志。

　　一扭身，雪儿作势又要向祭坛方向冲去，却被公子粲伸手拦了下来。

　　“你不要命啦！那些浓雾会继续攻击你的！”

　　雪儿并未动容，甚至并没有向公子粲看上一眼，只是定定地看着那白色的灵雾，眼中已没有了哀伤，而是平静，可是这平静却更让公子粲觉得心惊。“那又怎样？如果不能拿到那件东西，我们的战斗就毫无意义。”

　　“既然那么重要，为什么不多花一点时间想个稳妥的方法，非要吃力不讨好地硬碰呢？”

　　“可是——”雪儿一时语塞，脸色也和暖了下来。

　　低头默然一瞬，她抬头认真地看着公子粲。

　　认识这么久以来，一直觉得那是一个懒散的大少爷，在姑姑的羽翼之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在人间那种和平无为的环境中成人，除了自己的性命，对其他所有的事情都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尤其是他身上那种无所谓和**相，更让她觉得这个已然身手不凡的表哥在俊朗潇洒的外表下，还只是个母亲保护下的娃娃，经不起什么大风浪。

　　因此，在他来到陵光之后，她一直尽力保护他，锻炼他，能把他带在身边的时候，她就觉得放心，而他独自引开蛇妖部队的那一段时间，她真的是日日担忧牵挂，生怕他有什么闪失，无法向姑姑交代。

　　但这一刻，她却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错了。

　　此刻站在青丘月色下的两人，完全颠倒了一个位置。自己，竟是被这个初出茅庐的表哥点醒了！

　　这个现代生活培育下的表哥，并非是贪生畏死的人，人类的生命短暂脆弱，因此每个人都更珍惜生存的每一刻，但在失手错伤苏斌之后，为了寻找弥补的方法，他毅然离开故乡，跟着她来到这个陌生且危险的地方；他也并非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只是在那个陵光人终身都无法想象的信息爆炸的社会，接触过的事情太多，以至于能让他觉得新奇的东西实在太少。而真是因为他与“众”不同的成长环境，让他比自己更超脱，更冷静，更谨慎。

　　看着那个目光如晨星的公子粲，雪儿唇边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如此轻微，如此甜美。

　　“阿粲，那你帮我一起想办法吧。”

　　“嘿嘿。”看到一直倔强执拗的表妹终于软化，公子粲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边挠头一边说，“其实——我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反正，硬来总是不行的。”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因此，公子粲和雪儿开始慢慢地向祭坛探索，看看被灵雾封锁的范围究竟有多大，能不能找到破解的办法。

　　说来也怪，他们二人在这一片区域的时间并不算短，但却始终没有见到巡逻的豹妖的身影。难道，所有的战士都被他们制造的假象迷惑，到外围去搜索了？

　　抱着这样的疑团，两人更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砰！”雪儿身子一震，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看来范围不会超过……”雪儿转头，话声却卡在了喉咙口。

　　只见公子粲神情严肃，一步一步向前探去，毫无滞碍地跨进了灵雾封锁的范围，且丝毫没有察觉异样。

　　怎么会这样！雪儿大骇。难道在族里历代仙人的心中，公子粲这个遗失的子孙比自己这个圣女更重要吗？为何灵雾接纳了他，却将自己置之门外？！

　　眼看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情绪再次陷入剧烈的动荡之中，公子粲适时发现了异状，回头看到雪儿止步身后，便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退回到雪儿身边，他站在与雪儿平行的位置，两人一起试探着向前伸手。

　　雪儿的纤白如玉的收掌平贴在看不见的屏障之上，因为受到向外推的力道而微微抖动着，保持相对的稳定。公子粲也小心翼翼地平推手掌，意料之内的，一下子越过了那道屏障，抓住一片空虚。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迷惘，一个苦涩。

　　“别乱想。”公子粲出言相劝，“连我这个外人都能进出，更说明没什么祖先的神灵这回事。”

　　“可是，您不是外人。你也是狐族的传人。”雪儿轻轻地说。

　　“你还真信哪。”公子粲挫败地扶着额头，跟女人讲理真的是自讨苦吃。

　　“事实近在眼前。”雪儿拍了拍那看不见的屏障，虽尽力想靠近狐族的圣地，却身不由己。

　　“嘿，那帮劳什子的‘祖先’要真的管用，还能让人把青丘山给占了？有这个闲心阻挡不孝的族人，还不赶紧现身御敌？！”公子粲很是不屑，本还有一肚子的埋怨，但被雪儿责备的目光一扫，也只得收声，想着若是老妈听见他说这样的话，恐怕也不会高兴，“反正事情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雪儿默然半晌，突然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这迷雾是狐族先人的灵魂所化？我好想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

　　“呃？你没有说过吗？”公子粲两眼看天，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的确如此。

　　雪儿眼中精光一闪，难道是姑姑在为他进行“精神重塑”这个禁忌术法的时候，将自己的记忆也一并传给了他？

　　“说来也真是奇怪。我第一次看到黄莺的那颗珠子的时候，一口就叫出了‘鬼雾珠’的名字。为什么会这样呢？想来你也没有告诉过我，连黄莺这个人都没提到过呢。我早就想问问你这件事了，后来事情一件赶着一件的，都没找到机会。”

　　“你连鬼雾珠都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公子粲摇摇头：“我还想问你呢。当时一开口，就从嘴里蹦出来了，像是很久以前就知道的感觉。”

　　雪儿的眉头锁得更紧。

　　“那么，你试着想想看，我要找的东西是什么？在什么地方？”

　　“啊？”公子粲夸张地拉长了声调，“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不说你却知道的东西还少吗？”雪儿立即反唇相讥。看来，在人间生活的那段时间，别的没学会，这嘴皮子功夫是长进了不少。演说自然是一顶一的好，跟人抬扛也已经信手拈来。

　　公子粲苦着脸：“这一回猜不到。”

　　“那可怎么办？现在我进不去，你又不知道情况……要是我能……”雪儿不经意间眼光一扫，正巧瞥见一丝灰影游过，兴奋叫道：“啊！有了！”

　　“嘘，轻点。”公子粲忙不迭地捂住雪儿的嘴，触手的温软却又让他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还是圣女呢，仪态全无啊。”

　　“嘁，总是跟你这样的**王在一起，本来有的也都被带坏了！”雪儿的脸也不可察觉地红了一下，幸而在月色的掩盖下并未显露得太明显。

　　“你把隐龙鞭拿出来，我握着鞭梢，你带着隐龙之魂进去，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你到了哪里，你周围的情况怎么样了。就像那次看着兕爷爷和狼犬他们行动一样。”

　　“可是，你怎么给我指路呢？”

　　“那还不简单。”雪儿素手一伸，纯白的衣袂在月色下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顺着她的手势，一条暗绿色的细小影子从身旁的草丛里应声飞入了她的掌中，竟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蛇。

　　“要知道，我们可不止有两个人，还有小青在外头守着呢。”握着小蛇，雪儿将计策细细告诉了公子粲。

　　在这个计划中，公子粲就是一个被遥控的机器人，负责根据雪儿的指示前进，并在特定的地点进行指定的操作，如果遇到袭击，还要负责打败敌人，保护自己的安全。

　　雪儿自然就是幕后的主导，负责指引公子粲前进的路线。

　　青离则需要负起另外两项重要的责任。一是操纵蛇类在两人之间传递信息，二是保护因全神通过隐龙鞭观察公子粲而无力自顾的雪儿。这次的行动，青离可谓吃重非常，乃是关键中的关键。她这里若有什么差池，公子粲和雪儿两边都会非常麻烦。

　　好在青离身在豹妖的包围圈之外，青丘山又不乏蛇类，她应能胜利完成任务。

　　虽然公子粲心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但一时别无他法，便答应下来。好在，不久小蛇就带回了青离的回音，她那里并无异动，对自己能帮到公子粲他们感到很高兴。

　　为了万全考虑，公子粲和雪儿选择了一处紧邻屏障的民居让雪儿躲藏。由于靠近祭坛，附近的房舍均属于狐族中的名门望族，屋宇之内自有完善的保全机关，两人又自己动手，连设下多重法阵，仅容传递信息的小蛇出入。

　　最后检查了一边，确定没有疏漏的地方，公子粲这才踏着月色进入了祭坛的范围之内。

　　狐族的祭坛建在青丘山的制高点，沿途均是风景秀丽的建筑，每一处都像是园艺师精心设计的作品，一步一景，分不清哪儿是花园，哪儿是民居。越往上爬，景色便越加壮丽，建筑的风格和气派与青丘外围的民居又有不同，显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和高贵，想必屋宇的选址越高，在狐族中的低位也就越高吧。

　　一路走来，别说豹妖的哨兵，就连豹毛都没找到一根。公子粲有隐龙之魂跟着，更是有恃无恐，隐龙的存在大大扩展了视野的范围，方圆几百丈之内的一切风吹草动都能在瞬间被发现。

　　于是，公子粲索性抱着参观主题公园的心情，一路走一路看，当然，速度是不敢放下来的，毕竟有雪儿这个“监工”在那边全天候监控着，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一边走，公子粲一边想，这满目的美景中，是否也曾有一间，是母亲会挂念的家呢？这么多年来，母亲从未对他提过陵光这个世界，青丘这个故乡。可是她眼角眉梢那偶尔显露出来的忧愁，是否就是对这里的怀念呢？那么遥远，那么寂寞……

　　他的眼光开始左右巡梭，试图在这里找到一间最适合母亲的居所。但屋宇在树木和黑夜的阴影下，只露出只鳞片瓦，非走到近处不能看得清晰。此刻又绝不是寻访故居的好时候，公子粲只得挂着满肚子对母亲的思念和幻想，继续向前走去。

　　登上半山，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前方是三条各自分离的岔路，弯弯曲曲绕着山体盘旋而去，没有一条可以一眼看到底，甚至由于盘旋的幅度之大，连走向也看不清楚。回头望去，脚下的小道淹没在转角之外，此刻，一种迷惘爬上了公子粲的心头。

　　十字路口。

　　这个充满象征意味的形象，不由得让公子粲充满了感叹。

　　从小的生涯，他都只需要跟着大队人马往前走，不需要考虑方向，不需要考虑对错。跟着大家往前走，相同的少年，不同的只是能不能在竞争中获胜，继续向更前方走去。只有前进，或者停止，从未有过选择。

　　而此刻，没有人在他身边，面前却摆着三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曾对父母叫嚣着要自由，当自由真的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时，面对这陌生的权利，一时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一时，历史和人生，在他心中一下子拉长，亲身体会过的，冷眼旁观到的，书中领悟的，各种不同的历程在他面前绵延铺展，仿佛在这异乡的月夜之下拉成了一条长河，其中深厚沉重的内涵，让他一时觉得有些窒息，一种渺小的感觉油然而生。在那一个瞬间，他忘了身后还有雪儿这个同伴的存在。

　　突然，一直跟在身边的小蛇哧溜一下卷在了他的脚踝上。公子粲低头一看，那小爬虫正直着脖子指向路边。

　　“要我躲起来？”公子粲有些迷惑，但仍听话地走进了路边的树干之后。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都会有一个意外来客出现在路的另一端，或许还会唱着意味深长的寓言歌。公子粲隐身在粗大的树枝之间，寻了个稳当的树杈，横躺下来，一则更好地隐藏身形，一则舒适偷懒。

　　果然，不多时，一个朦胧的身影从路的尽头慢慢出现，来路正是公子粲面前三条岔路中右手边的那一条。

　　来人渐渐清晰，借着月光，可以分别出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短发双髻，似是一个少女，身量还未长开，比雪儿要矮上一个头，但月色凄迷，看不清面目。行动间，少女颇为灵敏，步伐轻盈稳定，还带着少女特有的节奏，蹦蹦跳跳，颇为轻松得意。

　　那少女走到岔路口，脚步停了下来，绕着岔路转悠了几圈，似是在犹豫。转到第三圈，她停在了公子粲面前左手边的那条岔路上，左顾右盼了一番，又蹦蹦跳跳地向路的那一头走了过去。

　　公子粲满脑子的疑惑。

　　在这个豹妖环伺，狐妖祭坛结界大开的地方，怎会有如此一个少女？她是谁？她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个问号在头顶打着转，却一个都无法解开。这时雪儿的通讯蛇向公子粲游了过来，急速前进显然让这个小家伙很是吃力。它带来了雪儿的指示——

　　跟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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