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四章 托付与传承

　　话说回对决结束的时候。

　　神羽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但眼神中已多了一分冷光。他嘱咐贴身的狗族仆役带着公子粲回寝宫更衣，并安排最好的厢房休憩养伤。

　　公子粲拱手为礼，缓慢地走着，不时装出龇牙咧嘴的痛楚状，从地上捡起完成了重要使命的紫青剑，一副落泊的败者相。其实，他早就服下了青离给他的疗伤神药，本身伤口又是自己下的手，自然不会很深，在雪儿的处理下，已然愈合，如此作态，纯粹只是无聊的玩闹之举。

　　神羽黄莺无奈地看着他的表演，对此人古怪的脾性有了更深的了解。而与公子粲不太相熟的其他各族，则都莫名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感觉，纷纷提起心神，夹起尾巴，时刻警醒自己要谨慎再谨慎，有些隐藏在面具下的阴谋者更是重新打起了算盘。

　　公子粲走回雪儿身边的时候，雪儿很自然地伸手搀扶，跟着前头领路的狗族仆役向神羽的寝宫走去，没有半分犹豫和迟疑，也丝毫没有向众人打招呼的痕迹。目送两人离去的背影，有人疑惑，有人猜度，也有些人是真正伤感的。

　　背对众人的雪儿并非不知。生长于斯，她在陵光大陆上的羁绊，实在是太多了，为此，从小到大的每一步，她都走得格外小心；为了弟弟，为了家族，为了碧空城，为了圣女的名声，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塑，让亲友爱、师长慰、万民敬，她每一步都做得很好，可是她不是她自己。直到生死大难，遇到公子粲，重见公子红，她才发现生命也可以是另一个样子。

　　人还是那个人，心境却因此脱胎换骨。重回陵光，她仍牵挂着她的所思所念，仍爱着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但羁绊却再也不能束缚于她。她是陵光圣女，她更是公子雪。

　　并肩同行的两人，想的却完全是两件事。公子粲依靠着雪儿，心里则在苦苦思索着刚才与神羽的一战。他是半路出家，像所有传奇小说的主人公一样，突然得到了巨大的力量，但他又不像那些主人公那么幸运，基础完全为零不说，徒有深厚的功力，老鬼师傅却从未认真教导使用的方法，更别说有实力相当的师兄妹共同切磋学习了。而以他的清淡无为，有兼有谨慎持重的性格，与人争斗的几率更是少得可怜，因此，每一次实战，都是重要的学习机会。

　　在与玉兔同行的那段时间，算是一次短期的突击培训。每次被打趴下恢复的时候，他就死命回忆、思索、总结，像是小时候考试完成之后的自我反省。公子粲历来就是一个学习能力超强的人，真的肯动脑筋思考，结果总是比较理想的，近身格斗能力，在短短的旅程中，连玉兔也点头称赞。

　　然而，无论是老鬼还是玉兔，都是超出他的认知太多的强大人物，即使着意教导，也与真正的实战不同；而与蛇族那场战线颇长的游击战，则因为对手的实力太弱，公子粲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挑战，更别说琢磨力量的使用技巧和迎敌经验了。

　　所以，这一次与神羽的对战，对他便格外珍贵。虽然神羽的实力，实际上超出他许多——当然公子粲自己是不会这样承认的——但为了保持自身的形象，神羽直到最后也没有将皇族之血的力量完全解封，然而即使如此，为了在各族领袖面前立威，神羽在战斗中，仍是用上了大部分的心思，无论是昆吾剑精妙的剑招，还是血雾的灵活运用，都展现出了他独特的风格和高深的技巧。能在如此的攻势下幸免，并且还完成了预定的计划，公子粲甚觉庆幸，他自己也在求生本能的支持下，不断挖掘自己的潜能，发挥出高于本身的实力，同样获益匪浅。赛后，他自然要将这个过程好好咀嚼，温故而知新，更透彻地了解自己的优点和缺陷，为未来垫下更多的基础。

　　未来为什么需要武力作为后盾呢？他也不明白，但就是有这样的预感。

　　突然，被雪儿搀扶的左手中，悄无声息地多了一样东西。公子粲手指一紧，不动声色地将这件东西抓在手里，入手冰凉，坚硬、圆润、滑腻，似是鹅卵石一类的物件，个头却要大上一些。

　　公子粲心头一动，不敢声张，却瞟了一眼前方走着的狗妖。神羽派遣来的狗族仆役，虽然名义上是伺候公子粲，给两人引路的，不过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得到，这绝对就是神羽在两人身边设下的眼线。能被委托这样的重任，这个看似卑躬屈膝、恭恭敬敬的青年，很可能并不像他表面上看来的那么简单，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公子粲不敢贸然将东西收入四方戒，以免引起能量波动，便只是紧紧抓着，缓步跟在后方。

　　七拐八弯，三人进入了寝宫屋宇覆盖的范围，立刻感受到一股令人舒适的凉意，神清气爽，伴有阵阵花香，沁人心脾。公子粲伸开双臂，好好地呼吸了一口香甜的空气，心里暗暗赞了一声好。

　　前头那狗妖似是脑后长了眼睛，立即回过身来，弓着腰，笑眯眯道：“阁下若是喜欢这外庭的百花苑，不若就选在这儿休息？”

　　公子粲停下脚步认真地嗅了嗅周围的空气，瞪大眼问道：“百花苑？是怎么个典故？”心里却很是不高兴，刚才就看前头那小子鬼鬼祟祟的，转弯的时候还常常偷瞄，果然一直在注意着自己这边，便打定了主意要为难对方一下。

　　“蒙阁下垂询。”狗妖打了个千，“这百花苑，乃是陛下一族世代相传，每一代神主都会在此植下一些珍稀花木，祈求陵光大陆代代繁盛，宁和添锦。这个别苑在寝宫中，最适合疗养身心，阁下意下如何？”

　　公子粲透过苑门，神往地向内张望两眼，正当那狗妖觉得事成定局之事，公子粲很严肃地摇头道：“这里好是好，可是‘百花苑’这个名字未免太女气，我却如何住得。不好不好。”

　　狗妖一愣，张口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恭敬地一弯腰，答上一句：“阁下说的是。”便继续引路。

　　接下来，两人便开始了这样的拉锯，狗妖推荐苑名阳刚的，公子粲便说院子朝向不好，推荐朝向好的，则说房间太小，闷热难耐，推荐房间宽敞亮堂的，又说院子里没有花草树木，毫无生气……就这样，一直到公子粲走出一身薄汗，两人还在进行着这样毫无营养的对话。公子粲从最开始的自鸣得意，到最后也有些惊讶，那狗妖从头到尾，一丝一毫的不耐烦都未曾流露，始终保持着谦恭、惶恐的笑脸，不厌其烦地解释、叙说，身边的雪儿则抿着嘴一声不吭，注意力显然在别处。

　　公子粲微微一笑，轻轻捏了捏雪儿的手，向那狗妖道：“走了这么一大圈，还是没有中意的地方。客随主便，我看，还是回百花苑好了。不过，这苑名可得给我改了。”

　　听到这位难伺候的主儿做了决定，狗妖面上丝毫不露喜色，一点头，躬身引着两人向来路走去，只是脚步却过于轻快，多少还是透露出一些心绪。

　　百花苑是寝宫进门后的第一个别苑，处在寝宫最边缘的位置。适才那狗妖带着两人一路兜兜转转，看似经过了许多地方，实际都是在外围打转。显然，他的主子并不希望这位让人头疼的贵宾摸到自己寝宫的更深处。现在，公子粲自己提议住在最接近入口的位置，就最理想不过了，既不会得罪这爱找麻烦的家伙，又能完成神羽的交代，怪不得那圆滑世故的狗妖也藏不住心中的欢喜。

　　而公子粲之所以选择此处落脚，也并不是突然善心大发，给这狗妖行方便，而是这个地理位置，对于他将要行的事，最有便利。

　　进入百花苑，立刻有端庄标志的猫妖侍女递上了换洗的衣物，正是与公子粲原先那一套同款的月白长袍，但衣料和绣工却截然不同，全是宫中最上等的精品。狗妖一路将他们引进百花苑的正厅，正厅之后就是主卧，走到主卧门口，公子粲劈手从猫妖侍女的手中夺过衣服，笑道：“换衣服这种事情，我不太习惯别人帮忙，还是自己来好了。”

　　说完便要独自迈进主卧。那猫妖侍女在赛前也给公子粲送过武服，对他的这个习惯已然知晓，便低头退出了房门，倒是领路的狗妖对此有些意外，让公子粲一人独处，总让他有些放心不下。

　　侧头一瞥，圣女公子雪已施施然坐在正厅的主位上，悠然自得地喝着百花苑中仆俾递上的花草茶。感受到狗妖的目光，雪儿嘴角一挑，不等对方先问，便答道：“他不喜欢女孩子帮忙换衣服的。你要是不放心，就去帮一把好了，男人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狗妖闻言心中一宽，刚想举手叩门，却见雪儿婀娜地站了起来：“既然这厅里也没什么人说话，那我去院子里走走好了。”

　　狗妖心中涌起无尽的恼恨，但面上还是平静恭顺，毫不犹豫地放下举起的手，回身小步走到雪儿身边，恭敬道：“小的还是在这里陪殿下说说话吧。”毕竟，比起公子粲这个刺头，身居陵光圣女之位，曾在宫中盘桓多年，几可说对宫中了如指掌的公子雪，能引发的麻烦，绝对比公子粲要多得多。与其放任圣女殿下四处游荡，还是让公子粲少爷独自更衣来得安全。

　　雪儿嘴角飘过一抹得意的浅笑，复又原地坐了回去，这种恶作剧之后的喜悦表情，是她在遇见公子粲之前连想都不曾想到的。

　　狗妖很熟练地给雪儿又换了一盏热茶，侍立一旁，耳朵却高耸着，竭尽全力倾听公子粲屋内的声响。

　　雪儿抿了一口茶，挥手让那送衣的猫妖去院中摘些新鲜花草，放在厅中。待厅中只剩下她和那狗妖二人时，才轻轻开口：“你伺候神羽多年，不会不知道我是谁吧？”

　　那狗妖闻言一凛，雪儿在“谁”字上特别加了重音，显然不是问她的圣女身份，而他在神羽陛下身边伺候多年，对于圣女和陛下之间的事情多少都是有些了解的。适才见圣女尽遣厅中的仆俾，就知道她要问些不能传于六耳的事情，却没想到，甫一开口，就是这样的直接坦率。

　　狗妖不敢多言，在这个问题上，任何的错漏疏失，都可能是灭顶的危机。因此，他只是一躬到底，算是默认。

　　雪儿点点头：“很好。”

　　随后，她望着屋顶的梁柱，发了一会呆，而在那狗妖的眼中，则是圣女殿下陷入了回忆往事的沉思之中。在这样的气氛下，他不敢多言，更不敢分心旁骛，时时刻刻准备着迎接雪儿新的发问。

　　沉默了一会，他期待中的发问果然出现了，这一次问题非常好答，让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从前一直见你，却总没顾上问。”

　　“小的贱名不敢劳烦殿下垂询。”

　　又是一阵沉默，雪儿对于狗妖的有所保留并没有显出赞许或是愤怒，相反的，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狗妖的回答，又或是再次陷入了深思，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端着茶盏，目光放空地望着厅外的草木。

　　狗妖一个愣怔，这样的冷静和超然，是之前的圣女所没有的。相比起来，原来的那个圣女殿下，虽然清傲孤高，但待人接物完全是一副标准化的完美流程，无论市井小民还是天潢贵胄，都能感受到她的博爱和宽大，但同时，也更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妖；此刻，这样一个沉默安静的女子，没有任何的做作，也再不摆出圣女的架子，却让狗妖觉得在虚无的空气中充盈这一股霸气，一股属于公子雪个人的，让人为之惊叹沉迷的气场。

　　这才是圣女殿下吧。狗妖这样想。

　　毫无尴尬的沉默，在厅中酝酿，越渐深沉。终于，还是那狗妖支撑不住这无形的压迫感，跪倒在地：“小的贱名犬马。”

　　雪儿突然微笑开来，像是春风拂过大地，百花苑的芬芳顿时馥郁起来，仰望着她的犬马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犬马。狗妖一族的现任当家主。多年未出现在人前，传说已练成狗妖一族的绝顶秘法，隐匿山林，护佑族众。原来，却是在这里。”雪儿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微笑着淡淡叙说，嗓音柔柔的，甜甜的，却听得犬马浑身冷汗直冒。直到雪儿说了最后一句，才哀叹一声，伏倒在地。

　　“护佑族众，世世代代做人家的奴才吗？”

　　外边的调教不休，公子粲在主卧里却是一派悠闲。

　　一进门，他便惊讶于这间卧室的高雅舒适，虽然神羽安排给他们的那个别院也是宽敞明亮，古色古香，但对比起神羽寝宫的这件主卧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公子粲欢呼一声，脚上使力，只见房内白影一闪，他已经嗖一下蹦到了雕花大床上，舒舒服服地在温暖柔软的床铺上好好打了个滚。要是鹤祭祀知道碧空城的绝技碧空诀被人用在爬床睡觉上，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表情。

　　翻了几番，他仰面朝天，看着面前的东西。不是屋顶，也不是床顶的雕刻，而是雪儿适才塞到他手心里的东西。

　　刚才凭触感，他觉得这是一件鹅卵石形状，鸡蛋大小的石块，这一看，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东西色做深黑，若不考虑触手的柔滑圆润，十成十会以为是一块黑炭，光滑的表面下，隐藏着淡淡的纹饰，纹饰亦是黑色，在黑炭也似的石头表面，实在是看不清楚。

　　“这到底是什么啊？”公子粲皱眉纳闷，仗着心网的特殊效果，直接将这个问题抛给了雪儿。

　　厅内的雪儿正想着如何分散狗妖的注意力，好让他不能分身窃听屋里的动静，就收到了公子粲怪声怪气的提问，只得捧着茶盏仰头望天，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心中则好笑地戏弄公子粲。

　　待耍弄着他将这石头顶在头上，揣在怀里，捧在手心，含在嘴里……之后，雪儿才正色道：“时间匆忙，家主吩咐你得到之后，立即将它摔碎在地，接下来怎么做，自有分晓。”说完，径自关掉了和公子粲之间的心网联系，让他一叠声的精神怒吼徒留空中。随后，她继续微笑着，与那狗妖搭话，消磨时间，却不料发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这且不谈，单说公子粲给雪儿耍得团团转，差一点要把这石头吞到肚子里，才知道它的真正用法。气得心中大骂：“好你个公子雪！家主爷爷说的‘立即’，你就是这么‘立即’的哦！看我不跟爷爷告状，等他回来骂死你！”

　　想到后来，心头突然一阵悲戚，公子粲赶忙收敛心神，按照雪儿的指示，将那古怪的石块扔在了地上。

　　想象中的碎裂声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石块投入水面后的咕咚声。公子粲瞪圆了眼睛，看着那块石子一下子没入了坚实的地板，随后一缕淡淡的轻烟从石块落地的地方飘了出来，上升一尺，氤氲成团。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粲儿，我看到了你的示意。”

　　轻烟变成了一张人口，飘动中一张一合，颇有些骇人。口唇翕动间，并没有发出声音，但公子粲却清清楚楚地听到家主爷爷的嗓音在脑海里响起，仿佛就在面前。

　　公子粲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将他的话传递给彼方，正在踌躇之际，家主爷爷仿佛了解他的困惑，指导道：“把精神传导到地下的传音石上，我就能听到你的声音。”

　　公子粲大喜，依言将一缕精神力传导到地下，赫然发现那块石子已经像是一颗种子般，在地下发芽生根，根系蔓延向远方。看来就是借由这古怪的植物根系，才能实现远距离未定位的精神传感。

　　“家主爷爷，我们这儿一切都好，神羽对我们还是有所顾忌。我和雪儿已经联合了熊顽和狮金，用我的心网，随时都能进行沟通。可惜没办法见到爷爷，就不能将心网搭载到您的身上，不然的话……”

　　这番话说来繁琐，但精神传感与语言沟通截然不同，在传递思维的同时，相关的意识也能一并通过精神力的模拟传达给彼方，因此凌家主很轻易地就明白了公子粲的心网为何物。

　　“真是因缘际会，福泽狐族，想不到粲儿有如此能力。”公子凌欣悦道，随即话音一沉，“可惜，老夫这一生，恐怕是再也出不了这陵光的皇宫了。”

　　“爷爷，怎么会——”

　　“粲儿，你先不要说话。我知道你无意继承公子家的家业，但为着家族着想，在找到合适的继承人之前，我以狐族族长的名义，任命你为代理家主！”

　　“可是——”

　　“不要可是，没有可是。这不是你的意愿与否的问题，而是整个狐族的生命和荣誉，你只能接受，不得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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