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七章 代理家主
出了宫门，众人向北门的方向行去，那是通向碧空城最近的城门，朝那里走，也最不会引起宫门口守卫们的怀疑。
然而一离开守卫的视线范围，这一支阵容整肃的邀请队伍，立即向四面散开。约定好一个时辰之后在陵光城的北门外集合后，众人不再多言，心急如焚地向各自府邸掠去。这几日各族失去了指挥的龙头，如果神羽不趁这个釜底抽薪的机会做什么手脚，他们才真的会感到诧异。队伍中都是本族族长之外的核心，谁都不知道这几天内会发生什么事情，因此，一获得自由，大家想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回家确认一下家人和族人是否安好。随后，还要代替父兄，指挥族人撤离。这些艰巨的任务，让年轻的心灵们瞬间感受到肩头的沉重，也似乎在瞬间成熟了许多。
在这群人中，倒是公子粲和雪儿最显淡定。利用心网之巧，在这几天之中，公子粲远程掌控着狐族族人们的动向，嘱咐他们闭门不出，不受狼族士兵的蛊惑和骚扰。同时，为防唇亡齿寒，公子苏也想办法向其他各军族通了消息，想来即使各族有些损伤，也应无大碍。
狐族宅邸在陵光城的东南角，正是青丘山在陵光大陆上的大致方位。公子粲和雪儿领头，熊顽、熊灵两兄弟殿后，四人借着房舍的掩护折了回去，绕过宫门，躲过三波巡逻的狼妖，终于回到了阔别多日的家门口。
甫开门，一道青影迎了上来。顾不上与门内众多期盼的目光寒暄，公子粲一把拽住青离的皓腕，急声问道：“送到了吗？”
青离显是不太习惯被男人抓住手腕，漂亮的眼睛一睁，但并没有挣脱，低着头，轻声道：“小青儿进了枯井，我看见有个男人把纸条拿走了，这样应该就算送到了吧。”
公子粲长抒一口气。
虽然对于这个异世界并没有多少感情，但公子粲并不是一个铁血心肠的人。此番他们狐族连同四大军族的青年一齐逃离皇宫，虽然困难重重，但真正最危险的，其实是仍留在宫中的各族族长。
熊顽他们几人皆非平庸之辈，并且可以相互为援，守望相助，虽然逃出无望，但除非神羽真的拉下脸狠下心同四大军族彻底闹翻，否则短时间内应可保得周全。
然而公子凌的情况就不同了。本就是被单独囚禁在神羽的寝宫中，与外界隔绝了消息，又在托付族长之位的时候，将大部分功力输送给了公子粲，此刻的他，恐怕对付起蛊雕王都嫌吃力。若是神羽一怒之下，找起挑事的源头——狐族族长公子凌的麻烦，那确实是相当的危险。
所以，公子粲在拟定出逃计划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就是如何保障家主爷爷的安全。他们走了，熊顽等本就是泥菩萨过江，黄莺也绝不会为了毫无瓜葛的老头出头，那么，他唯一的指望，就只有那个自困在枯井下的亲娘舅了。
因此，他一早就写好了求救的纸条，在他们使计迷惑犬马的同时，趁着他退回卧房确认公子粲行踪的机会，让青离驱使的宠物“小青儿”带着公子粲的字条赶往竹林内的枯井，务必要让公子锋知晓目前的局势。
对于这个古怪的舅舅为何对自己又像是憎恨又确实是疼爱、为何自囚在那个地方却不回家，公子粲统统不晓得，但他能感觉到，舅舅对家主爷爷的敬爱仍没有任何改变。虽然不知道公子锋到底有多厉害，但公子粲就是相信，只要他看到字条，就一定能保他的老父亲周全。
所以，他一回家，就急着先与青离确认这件事情。如果不能办到，以公子粲的心地和责任感，不排除他有立刻回头再次冲进皇宫的可能。
所幸事已办好，那么，就进行下一步吧。
公子粲给雪儿和公子苏打了个眼色，没有多余的询问和质疑，狐族的宅邸内立刻又井井有条地忙碌了起来。
对于布置撤离这种细务，公子粲完全插不上手，然而他的表情却绝不轻松，背着手，心思沉重地走入后院的圣女祠。
看着母亲的画像，一抹淡淡的微笑洋溢其上，像是要从纸面上铺散开来一样，让观者由衷地感到安心和喜悦。能有这样的效果，画师的技艺自然超群，然而画中人本身的气韵和博爱，更是主因。
那个恬淡柔美的母亲，也曾经——不，应该说，也始终深爱着故乡的一切吧。公子粲回想起初到陵光，雪儿为被自己破坏了的草地而心疼不已的样子，两代圣女的笑颜竟在脑海里渐渐重叠。
“如果妈妈在这里，她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吧。”公子粲凝视着母亲的画像，喃喃低语。随后，在画像下的案几上轻轻一按，转身坐在当日家主爷爷在此与自己见面时坐过的地方，静静等待。
坐下的一瞬间，耳边似乎响起一声轻轻的赞扬，仔细分辨，却又无影无踪。公子粲有些愣怔，那苍老的声音，是家主爷爷吗？还是狐族的历代先灵？希望自己真的没有做错。
未几，便有几位狐族族人陆续进入了圣女祠，不声不响地坐在剩余的几个位子上，熟门熟路毫不犹豫，且没有任何的混乱，显然是早已约定的规矩。那么，这几位来客的身份就相当明晰了——狐族的长老院。
公子粲吞了一口唾沫，让压抑的心情稳定下来。此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感觉像是当年找工作时的面试，不由让他有些紧张。
可是，现在的情况可不一样，他不再是被动的受试者，而是整个临时会议的核心。接下来他要说的话，更会让他成为整个青丘一脉的核心，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指挥者。在这样的认知下，他不禁有些热血沸腾，然而随之而来的巨大责任感则将他的心沉沉压下。
默默调息一番，他环视全场，发现狐族的长老院与他之前的想象略有不同，并非全是沧桑阴鸷的老顽固，其中几人甚至与自己颇为相熟，平时都是和善的邻家大叔，却想不到，背后竟是这样庄重的身份。
公子粲轻咳一下，调整略微干涩的喉咙，郑重地从怀里掏出家主爷爷托付的那块黑色的石头，捧在手心，让众位长老过目。
“这是……”公子粲刚想交代一下托付的经过，便见坐离自己最近的那位长老已激动地站了起来，两步抢到自己面前，拿起那颗石头，高举过头顶。
接下来，所有的长老都原地站立起来，面向那颗古怪的石头，同声念起了晦涩难懂的咒语。
没有任何华丽的光影，轻轻的一声破裂之音后，那颗石头竟然如同一个种子般，从中破裂开来，露出一枚金光灿然的戒指。
众位长老停止了祝祷，凑到一起，仔细观察着这枚熟悉的戒指，再三确认无误之后，仍是由第一名长老将其托到公子粲的面前，请他戴上。
公子粲的左手上，带着隐形的四方戒，因此他稍加犹豫，将其戴在右手无名指上。那戒指仿佛带有一种魔力，当它稳稳地安放在那里，公子粲顿觉一股雄浑沛然的力量，从中涌入自己的身体里，啥时间头脑清晰，精力旺盛。
“长老院拜见代理家主！”尚在体味那难以言喻的绝妙感受，面前的众长老却突然跪倒了一地。
“快起来快起来！”公子粲一惊，虽然他很享受成为老大的感觉，但却不喜欢被别人跪拜之类的事情，“你们怎么知道爷爷让我代理家主之位？”而不是将家主的位子传给了我？后半句公子粲没好意思问出口。
“狐族历代有矩，左手执印为主，右手执印为掌。这枚族长之印既戴在了右手，自然是代理家主了。”第一位长老面色如常，毫无讶色，也无担忧悲伤之意，“既然凌家主将印信交给了代理家主，那想来是无法自宫中回还，青丘一脉的未来，就在您的手中了。”说完，带领其他各长老深深一躬。
公子粲皱着眉头，忙将众人又都扶起来，各自安坐。他本就不喜欢被责任、义务什么的束缚，却一再不由自主地陷入这样的罗网中，大大降低了他做老大的兴奋感。
“代理家主，下一步，有何打算？”第一位长老拱手问道。
“各位叔伯大爷，大家还是叫我阿粲吧，代理家主什么的，听起来好累人。”公子粲苦笑道，“家主爷爷暂时陷身神羽寝宫，无法脱身，因此将家族委任给我，脱离险境之后我与雪儿自然要将爷爷迎回，到时候还是凌家主掌事，我只是依他嘱咐暂代行事而已。”
第一位长老却在此时现出讶色：“代理——”在公子粲的目光中勉强拐弯，“阿粲，凌家主没告诉过你吗？一旦家主之位传承，便只能往下传代，不可回溯。别说回转凌家主，即便要转给你同辈的公子雪、公子苏亦是不能。从今往后，狐族便听你号令，凌家主即使回归，也只是一名普通族人而已。”
公子粲像条被抛在陆地上的鲤鱼，瞪圆了双眼长大了嘴巴，好久才将这个消息消化下去。
“你，你是说，我这代理家主，不能还给爷爷，不能给雪儿，也不能给公子锋？”
听到公子锋的名字，众位长老的目光俱是一亮，瞬间又暗淡下来，这个天赋超卓的族人确实是狐族曾经最大的寄望，如今也成了最大的遗憾。
在长老们的点头确认中，公子粲有种上当的感觉。接受这个重任之时，他以为只要带领狐族离开陵光城，等自己解决这里的事情之后，就能交还给真正的狐族人来管理，可是目前看来，下一辈的子侄中，最成熟的公子吴也至少需要百年以上的时间才能接任，这可如何是好！
“就没有别的什么特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一切行动都要以狐族的整体利益为上嘛不是？”公子粲腆着脸笑着，希望面前这些看起来很是机灵活络的长老能如他们的精神面貌一样，与时俱进，推陈出新。
然而事实总是与人们的愿望相反，那些看似年轻、充满活力的长老们不愧长“老”之名，听到公子粲的提议，不约而同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齐齐摇头反对。
“不守规矩，不成方圆。这是历代英明的狐族族长一一传承下来的族规，为的就是激励后辈努力奋争，避免同辈之间的恶性竞争，确保整个家族同心一致，怎可破毁！”
“况且，”与公子粲相熟的那位长老慈和地笑道，“阿粲的人品才华，正是这一代中的佼佼，领导青丘一脉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何须这么早就考虑传承一事。”
在长老们纷纷赞同点头的时候，公子粲只觉自己的头越来越大，麻烦的级数也越升越高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当公子粲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处境，认命地从圣女祠中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围满了惊喜激动的族人，一见到他出现，立刻爆发出惊天的欢呼声。
公子粲被吓了一条，克制住自己向后跳开的欲望，他摆出一副谦逊亲切的笑脸，一一与族人们问好，嘱咐大家尽快完成撤离的准备，随即很快逃离了兴奋的人群，躲到雪儿和公子苏那边。
两人见他面色不善，均以为他在长老会碰了钉子，刚想出言相询，却见他手上闪亮的家主印信，相视欣慰而笑。
“我们的代理家主呀，不要愁眉不展。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计划下进行。”雪儿温言安慰。
“你也来嘲笑我。”公子粲苦着脸道，“我们逃出皇宫将近半个时辰了，犬马那边毫无回音，想必神羽很快就会发现了。”
“无需担忧，族人们的撤离准备已基本完成，随时都可以开始。”公子苏点头确认。
“外头想必还有不少狼族的暗哨，我们这么一撤，会不会提前暴露计划，影响其他各族的行动？”狐族有公子粲的心网为助，一切早已安排下去，因此执行起来颇为顺遂，其他各族则是临时起意，仓促间绝难跟上狐族的步伐。作为此次大撤离的发起人，公子粲不得不通盘考虑，为其他所有盟友的撤离争取安全的时间。
“粲哥……哦，不对，要叫代理家主呢。”公子苏俏皮地眨眨眼，“这一点你就放心吧，我和雪儿早有安排，保证让外边的尾巴看不出破绽。”
“哦？”在公子粲好奇的目光中，公子苏却不再多言，一副“你就等着瞧吧”的得意表情。
站在圣女祠的屋顶上，公子粲赞叹地看着下方的一切。狐族千年的实力，果不可小觑，现在他倒是有些明白神羽的那一句“狐族多智”指的是什么了。
圣女祠建在狐族后院的正中，由于青丘一族的全面迁入，现在已被大大小小的房舍所包围，其中则居住着青丘所有的族人。
这一刻，公子粲看到的，正是族人们进进出出，有序生活，孩童们四处嬉闹，安然度日的景象。公子粲脑中浮现出“太平盛世”四个大字，却丝毫都不为下方这些族人们尚未做好撤离的准备而忧心。
因为，下方的一切，全都是幻景！
“哎，你看那儿！那是我哎！”公子粲兴奋地指着下方，一个青年正从正厅走出，向几个路过他身边的孩童打招呼，正是他自己的身影。
“哎！雪儿在那儿！哈哈哈！”另一边，雪儿正从屋里走出来，和公子粲相会一处，说着些什么。
看着兴奋得像孩子一样的公子粲，雪儿和公子苏对视一笑。
狐族多智，这珍贵的智慧有时并不来自满腹的阴谋诡计，而是对过往岁月的记忆。狐族的先祖正是继承、流传下了所有的经验和教训，将这些最珍贵的知识一代代流传而下，才将这个并不以武力称雄的族群变得如斯强大。
“万世都留一条退路。”这是狐族做事的准则，碰巧也是公子粲的为人原则之一。因此，狐族早就在宅邸的隐秘处留下了一条暗道，以备撤退之需，更设计了这么一个庞大的幻阵，在需要时，撤去笼罩整个宅邸的防御阵法，并以之作为驱动力，幻化出虚无的生活景象，持续三个时辰以上，以迷惑监视的眼目。
这样一来，就能为撤退，争取更多的宝贵时间。
明知一切均是虚妄，却又眼见得如此逼真，公子粲有种身临其境观看3D电影的感受，这种超越想象的感官体验，让他震惊赞叹。然而看着虚幻的族人们安宁祥和的生活场景，一幕幕如走马灯般上演，公子粲又有一些失落。
终是要走了。
最后看了一眼正与假的雪儿谈笑的自己，公子粲跟着雪儿和公子苏一齐没入了密道口。
密道算不上宽敞，但两人并排而行，也绝不会感觉到气闷。族人们已先一步离去，此刻公子粲三人踏足在密道中，竟有种空荡荡的感觉，一如三人的心里，空落落的。
然而生活就是这样，容不得你去悠闲地品味哀伤。越往后，他们所面临的危险便越是厉害，三人只得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加快脚步赶上前头的族人。
密道的出口，建在了城北门半里之外，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出口被隐藏在一棵大树的树洞中，只能从内部打开，因而颇为妥帖。
钻出密道，公子粲与几位长老确认族人都安然无恙，这才放心下来。青离回到山野，心情大好，驱赶着刚刚驯化的蛇类作为哨兵，向四面八方探查而去，立下送信大功的小青儿则盘在她的肩膀上，骄傲地吐着舌头。
“青离。”
“公子有何吩咐。”
“保护狐族众人，向碧空城方向撤退。我不在的时候，一切听公子苏指挥。”
看着大队人马静悄悄地离开，公子粲和雪儿对视一眼，再次向陵光城的方向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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