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35章

　　抵达襄阳城的那天，天气已变得很暖了。乘舟停靠在汉江沿岸，暮春三月的风拂落岸边树枝上的繁花，吹散了馥郁的香气。

　　容烟扶着船舷，准备从摇摇晃晃的船身上下来，一只温暖的手却忽然握住她的手臂，稍微一用力，便稳稳让她落了地。

　　她抬起头，与那双温柔深幽的眼眸相对一瞬，微微笑了。

　　湛蓝透彻的天，云翳淡薄，在青石板的地上烙下日光的影子。

　　青年微微抬手遮住眉骨，闲闲地向远处的城楼望去，他生得俊美不羁，身姿颀长，立在那儿便仿佛一道风景，更有美人在侧，惹得过路船客纷纷回首而望，她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走了。”

　　轻风柔柔吹过，拂起她鬓边的发丝，一双忽闪的妙目流转了光芒。

　　他一笑，顺势将她的手笼进掌心，“好。”

　　穿过巍峨雄壮的襄阳城门后，便是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喧嚣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高低错落的是数不尽的茶楼食楼，擦肩而过的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商贩，繁华的景象与记忆中相去甚远。

　　她与他并肩走在襄阳街头，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我还记得这里……五六百年前，我们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是啊，”他的声音也含了一丝凉意，“物是人非事事休，便是神仙也抵不过时光岁月。”

　　气氛有些寂静沉默下来。

　　故地重游，原本该是欣喜的，却生生被惆怅冲散了一切。离开金陵城时，歇花客栈的方歇花托人给他们带了信，说若要去菩提山，可以先往西至襄阳，再往南至上古湖泊云梦泽，过了巫山，便是菩提山了。又格外叮嘱一句，云梦泽妖魔鬼怪甚多，千万保重。

　　那味治寒花千毒的灵芝丸也与信一同送来了，这些日子没有毒发，多亏了那味灵药。

　　看到信上的襄阳城，她忽然就想起很多年以前，曾经与师父祁明王和他曾一起来过襄阳城，师父是为了收回一件流落凡间的仙界法器，她便和他在城中闲逛，彼时的襄阳城还不是京城，人影寥寥，暮色朦胧，最念念不忘的却是坐在巷口卖冰糖葫芦的老人，亮晶晶的糖，酸甜甜的山楂，还有他眼角眉梢的柔情。

　　如今似乎再也寻不回当初了。

　　她轻轻一叹息，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忽然听他唤了一声：“阿烟。”

　　“嗯？”

　　“在这里等我一下。”他握了握她的指尖，眸中掠过一丝笑意，转身离去，一袭黑袍很快淹没在来往不绝的行人之中。

　　她默默地站在原地，半晌，回过头来，想要寻个人少些的地方等他回来，却不想目光随意一瞥，却蓦然顿住。

　　街对面，一名青年立在铜镜铺前，正低头挑选着镜子，玲珑小巧的镜子在他的手上反转，时不时反射出明媚的日光。一位身影窈窕的姑娘跟在他身后，低垂着眉眼，素钗长裙，长发及腰。

　　过了一会儿，青年抬起眸，问了店老板一句什么，店老板遗憾地摇了摇头，他便露出微微的笑意，放下了手中铜镜，牵着身后姑娘的手转身离开。

　　慕二哥？

　　隔得有些遥远，看得不太真切，容烟蹙了蹙眉，不由自主地想要跟上去，可不远处的那个身影却忽然顿住，像是察觉了什么，回过头来，望向她。

　　与此同时，跟在他身后的那名姑娘亦回眸望来，眉目秀丽，眼角微微挑起，娇柔中透着妩媚，口若含朱，只是那眸中却是迷惘空洞的。

　　容烟下意识往前再走两步，可在看清姑娘容貌的时候，她却骤然顿住脚步，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不是……琉璃？还是桃叶？

　　慕二哥淡淡的目光与她交错，哪怕人流穿梭不息，她也分明感觉周遭一瞬寒冷的空气，而他的眉眼倏地一沉，眸色微变，匆匆牵着姑娘的手离开了。

　　她再想要追上去，他们的身影却迅速淹没在了人流之中。

　　襄阳城的风静静地吹，她惆怅地停下了脚步，站在那儿，心中的波澜难以平静。正兀自出神间，忽然一道阴影挡住了她的视线，感觉有冰凉凉的东西碰到她的唇上，青年低低一笑：

　　“看什么呢？我不过走了一会儿，便这般想我？”

　　唇上是酸酸甜甜的味道，很熟悉。她低下头，看见一串冰糖葫芦已递到了唇边。

　　心底思绪翻涌，她望着那串糖葫芦怔了很久，抬起眸来想说什么，他却挑眉看她，“再不吃，糖便要化了。”

　　她只好接过糖葫芦，垂下眸，半晌，才道：“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我怎么会忘，”他微微弯腰，抬手撩开她鬓边的散发，温柔地替她挽到耳后，“就算尘世物是人非，我们也依然长长久久，不是吗？”

　　周遭仿佛忽然寂静下来，熙攘的人流都化为了风，从她和他的身边穿过，不留一丝痕迹，可唯独此刻的瞬间，在时光中岿然不灭。

　　突然，她的手被他握住，感觉有温热的唇擦过她的指尖，猝不及防的，她仿佛触到明火般蓦然收回手，匆匆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幸而无人看见，再回过头来，红着耳根想要低斥，可青年从容淡定地笑道：“糖化了，我怕黏了你的手。”

　　她羞恼极了，拿着糖葫芦，二话不说便转身走。

　　走到一处僻静的小巷，像是将一切繁华隔断于另一方世间，日光将两人的影子倒映在青石砖的地面上。

　　“甜吗？”青年忽然问了一句。

　　她仍有些没好气，将糖葫芦递到过去，冷淡道：“你自己尝尝。”

　　他挑了挑眉，一时没有言语，亦没有接过糖葫芦，只是那么望着她，唇角微微扬起，深幽的眸中掠过一抹撩拨的笑意，看得她的心底一阵悸动，不受控制地怦怦跳了起来。

　　似乎隐约察觉什么，她匆匆避开他的目光，想要退后一步，掩不住心慌意乱道：“其实……有些太甜了……”话音未落，他却已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倾身下来，唇覆上了她的唇。

　　“确实很甜。”他在她的唇间低语，眸中的笑意愈浓，轻轻碰了碰她沾了糖的唇，“但是我喜欢。”

　　她晓得，他定然是又施了什么法术，设下结界，让旁人看不见这条小巷。暖风无声，日光柔软，巷子里那样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可闻，他将她抵在冰凉凉的青石墙壁上，一手扣住她的腰，这几日赶路还从未如此放肆地吻过她。

　　滴落在指节上的糖浆，凉凉的，惊得她倏然回过神来，极力推他，想要挣扎开来。可他却勾唇笑了，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不生气了？”

　　“你又发什么疯？”她用力捶了他一下，双颊发烫，气得说不出话来：“光……光天化日之下……”

　　他挑眉一笑，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凑近来低笑道：“你既然不喜欢光天化日，我便为你变成星辰漫天，如何？”

　　突然，有什么光亮一晃而过，刺得她眼睛微疼，幸而青年眼疾手快，迅速伸手遮挡住了她的眼睛，低声在她耳畔道：“小心，闭上眼。”

　　她怔了怔，眼前是漆黑的一片，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覆在她的眉眼上，微微眨眼，睫毛扫过，她看见他的指缝间隐约有散碎的光亮晃过去了。

　　过了半晌，他缓缓松开了手，“没事儿了。”

　　“方才……”心头虽涌起不安，但她仍镇静问道，“怎么了？”环顾四周，依然是幽僻寂静的小巷，集市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没有什么异样。

　　“镜子。”他声音低沉，眉头却微微蹙起，眸色不定，像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镜子？”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眸仿佛深幽的寒月，正要追问，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心突地一跳，寂静半晌，才轻轻牵了牵他的袖子，低声道：“我方才在市集上好像看到慕二哥了。”顿了顿，又喃喃道：“他似乎……正在挑选铜镜。”

　　白眉没有言语，目光定定凝在她的脸庞上，话到嘴边却又咽下。沉默许久，方才叹息一声，将她凉凉的手握在掌心，低声道：“别怕，有我在。”微微一顿，“走吧。”

　　言罢，便牵着她转身巷子外走。

　　她怔了片刻，跟上他的步子，“慕二哥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他的语气有些冰冷，攥着她手的力道也加大了许多，“但人都是会变的。”

　　她窒了一下，说不出话来，终究默默无言。

　　·

　　这一夜，白眉将结界设在襄阳城东南郊外的一座千年古刹——鹿门寺外。

　　紧邻佛寺，幻化出一个静谧的小天地，在佛祖与山神的金光庇佑下，妖魔鬼怪也近乎虚无，更可以安心歇息。

　　鹿门山上一片寂静，偶或听见念经诵读与木鱼声声，晚钟深沉绵长，直至暮色融化在黑夜中，月影稀疏寥寥。

　　若是御风而行，不出几日便可以抵达菩提山，可容烟却想，虽说山高水远，但未尝不是岁月柔长，和他一起看遍九州风光，或许将来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因此赶了一天路，她也倦了，便随意温了热水，泡得晕乎乎后，便倒榻而眠了。

　　有法术，晚饭不用亲手准备，连衣裳都不用洗，所以做神仙其实也很乏味。

　　她刚刚睡下不久，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随后感觉身旁榻边一矮，温暖的气息瞬间袭来，带着淡淡的沉香，从身后将她紧紧包裹在其中。

　　她的呼吸微微窒了一下，方才道：“你不是睡隔壁么？”

　　“你不在身边，”他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沙哑，“我放心不下。”

　　“那你睡地上。”她抿起唇角。

　　他没有说话，反而收紧的手臂，近乎蛮横地将她搂在怀中，闭着眼，将头埋在她肩窝上，良久，才低声道：“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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