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章
从接触到医学领域的知识开始，有那么几个瞬间，易东成隐约觉察到自己的变化。
第一次是老师指着解剖展览室里存放的人体骨架道，“这是我们学校解剖教研室的第一任主任，身前遗嘱就是捐献他的尸体供教学研究，最后被做成标本，串成骨架，在他心爱的岗位上继续站岗。有一句诗这样写，‘玻璃橱里是他特殊的坟，玻璃罩外是他浩瀚的爱’，你所做的也是他们所希望的。”
第二次是临床技能课的时候，那天她被留下来做值日，空荡荡的教室里面，她把无影灯打开，然后躺在手术台上，她发现手术台真的很窄，灯真的很亮。
她感觉到很冷，这种冷不是环境的温度，而是心里的温度。
在陌生的环境里面，面对与生命息息相关却不可预知的未来，病人把身体交给一群陌生人，会不会控制不住的害怕和恐惧。
第三次是内科考试的时候，所有人拿到卷子都哗然，毫无规律且毫无重点，最后出分更是创造了历届内科学的最低分，内科教研室的主任在他们教室的黑板上写下一段话，“医非博不能通，非通不能精，非精不能专。必精而专，始能由博而约。”
有人问，“什么意思？”
易东成道，“大概就是当医生，不管什么科目，所有的知识点都要学，都要考，别指望什么划重点和必考知识点这种玄学了。”
入学典礼上面，集体朗诵希波克拉底誓言，面对各种专业课程，从高数物理到生理病理到内外妇儿，这仅仅是医学生涯的辛苦和压力的浅尝。
整整四年的时间，当其他同龄人都要开始踌躇满志的规划毕业的未来时，他们便在医院和大学之间，新鲜又迷惘的开始实习活动。
这是个无法快进的过程，无论如何聪明都难以速成。
立冬之后，感觉到的再不是秋凉，而是一种寒意。
树木的轮廓一点点的模糊起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贯穿着讲台上的话筒，沙沙的，有点细微的摩擦的婆娑。
临床八年制的实习的岗前培训在教学医院的会议室召开。
从现在开始就是临床的内外妇儿各个科室的实习阶段，一年后，就开始二级学科两年时间的轮转，八年制最后的一年需要完成三级学科培训和博士毕业论文。
“其实我们医学是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个人经验的阶段，也叫经验医学；第二阶段就是循证医学，Evidence-based；第三个阶段就是 apy，肯定是个体化治疗最高，特别是基因时代的出现……”
“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先机，在众多临床科室中，急诊科可能是最为考验医生扎实的医学知识与应变能力的科室了。在急诊科里，往往要求医生在非常短时间内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最有效的抢救，一个犯错带来的后来可能不堪设想……”
上面的教授们一位接着一位发言，坐在易东成旁边的陈灵静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然后双目无神的看着主席台，“咱们这个岗前培训什么时候结束？”
“快了吧，你怎么那么困？”
“打游戏打的。”
易东成给她一个“你疯了吧”的眼神。
“别提了，我都要被夏时雨坑死了，昨天他值夜班睡不着，喊我打王者荣耀排位，结果打到团战关键时候人就不见了，好吧，原谅他要接收病人，结果第二次开团打到中路推塔时候又消失了，结果被逆风翻盘，我气得疯狂举报他封号，然后刷了一晚上输输赢赢的才勉强把段位保住。”
易东成顿时无语，“你们俩都有毒吧。”
“所以我今天下午就要把他按在消化门口地板上摩擦摩擦。”
“那你没法如愿了，值大夜班的今天早上八点交班。”
“那不行，我这个人没有隔夜仇。”
易东成笑道，“你说说要怎么报仇？”
“问他缺不缺女朋友？”
“那你跟他的仇可真是血海深仇，不光要祸害他，祸害他们一家，还要祸害他下一代。”
“你去死吧！”
易东成还是不敢相信，“你真的喜欢夏时雨？”
“长得好看啊，嘴还特别贱，贱嗖嗖的想打爆他的头，但是看到漂亮的脸又忍不住花痴了。”
“你的口味也挺独特的。”
这时候她看到坐在前排的顾西就转过头，看了她们一眼，她会意，顺势捣捣陈灵静示意她安静点。
陈灵静看着他俩的互动，压低声音问道，“你们俩到底在一起了没？”
她很干脆的回答，“说了多少遍，没有。”
“所以你们俩究竟有什么问题？”
她沉默了好久，才道，“因为不在一起是保留着选择的余地。”
陈灵静没听清楚，刚想转过头去问，下一秒礼堂里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前排的那些人份呼啦的全都站起来，吵杂声顿时盖住了整个礼堂。
她被分在第九组，填完了人力资源卡，取了胸牌还顺便去买了杯奶茶就去普三报道。
易东成还期待着第一天实习，全科室的人郑重其事的欢迎他们一下，结果普三正好全科室病例读片挑战，投影在墙面上病例：“患者78岁男性，因腹痛加重一天入院。20年前因下肢静脉血栓发生过肺栓塞，此后持续服用华法林治疗。此次腹痛晚餐后发作，不伴恶心、呕吐、便秘等症状……”
她蹑手蹑脚的走进去，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来，发现同组的顾西就，曹凌云和李琪都到了。
曹凌云是个挺有趣的学霸，李琪是隔壁宿舍不那么熟的女生。
她还没把案例看完，李琪就问她，“你知道什么原因？”
CT平扫和加强看都看不懂好嘛，只有高密度的那片好像是结石吧，谁知道呢，反正也轮不着她来回答。
“不知道。”
李琪又转去问顾西就，“班长你知道什么原因吗？”
顾西就先看了易东成一眼，目光在她手里的奶茶停留了一秒钟，飞快的抿了下嘴唇，然后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话。
李琪还自怜自艾起来了，“好难啊，要学的东西好多啊，怎么办啊？班长你成绩那么好，你带带我吧。”
还刻意多看了顾西就一眼。
易东成偷偷翻了个白眼，顺势捂着左脸，忍住笑。
曹凌云坐在易东成旁边，把书本翻的哗哗的，然后跟她讨论，“CT显示胆囊颈部多发高密度结石，是不是胆管结石，胆石症？”
她反驳，“以我考霸多年经验，这个华法林肯定不对劲，腹腔积血？”
“但是肌酐与乳酸均升高约三分之一有事吗？”
这两个人真的装模作样的讨论起来了，顾西就示意李琪，“换个位置。”
李琪纠结的看着他，“干什么？”
“你要讨论吗？”
李琪摇摇头。
“你不讨论就麻烦换个位置，谢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灵静先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笑声，然后才道，“李琪啊，你还记得很早以前丁佳佳说隔壁有人喜欢顾西就，就是她啊，哈哈哈哈，居然还贼心不死惦记着你碗里的顾西就。”
“我觉得他不可能想那么多，纯粹就是想跟老曹交流学术问题。”
“我就喜欢这种不动神色戳人心窝子的直男，太帅了。”
“可是后面我们跟丁老师拔血浆引流管的时候，他表现的也很正常啊，李琪手忙脚乱的把血凝块差点扯断了，还是他帮她用钳子夹闭管子吸引出来的。”
带教的教员姓丁，三十多岁的主治医师，长得又高又壮，总是板着脸，话不多，走起路虎虎生威的，据说他管床的病人和家属都相当的配合。
“等下有个引流管要拔，你们谁有经验？”
李琪第一个把手举起来，“我！老师我可以。”
拔管这种操作，当初在临床技能课上都练过，根据不同的用途使用的模拟人不同，比如胸腔穿刺模拟人，脊椎穿刺模型，剖腹手术切开缝合操作模型等等。
老师给她们上课时候介绍道，“优质硅胶模具制成，质地柔软，手感逼真，模拟人五官彩色化妆，生动形象，尤如真人。”
当然不是真人，就算有什么失误都没关系。
“穿刺部位错误，损伤了神经血管。”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来。
一组的人都怜悯的看着模拟人喊起来，“啊啊啊，Tony，你死的好惨。”
操作失误的那位愤恨道，“还没死呢，还有的救，Tony你一定要撑住啊，你还有洗吹剪的大业没有完成呢。”
这门课非常适合一群戏精。
但是模拟人跟真人不一样，没有经验谁都不敢这么自信满满的在真病人身上操作。
“好厉害啊。”她只能暗叹。
等到李琪真的操作时候，她都替她捏把冷汗。
李琪带着口罩帽子，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是从她声音可以听出愉悦和轻松，“现在可以拔管了。”
说着就开始消毒，然后拿起剪刀的时候，她听到顾西就小声道，“引流管也要消毒。”
李琪连忙重新消毒，然后拿起剪刀剪线，她迟疑了半天没下手。
丁老师问她，“怎么了？”
“是先剪固定引流管的部分还是一次性全拆掉？”
病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躺在床上抱怨，“怎么又是实习生啊？你们能不能找点靠谱的人啊。”
丁老师一个眼神甩过去，病人就不吭声了。
“我习惯一次性全拆，不过对于过粗的引流管，估计愈合能力差的病人，腹腔积液多的病人，缝线保留几天也未尝不可，但事后要记得拆线，以及和患者家属解释清楚。”
李琪点点头，然后拆完线，右手捏住管子，解除了负压，“我要拔了。”
就听病人“哎呦”的一声叫唤，引流管拔了出来，但是似乎是左手捏管子不够果断，压力不够强，易东成清楚的看到管子里面的血凝块被拖出来了，但是只出了一小节，血凝块渐渐的分崩离析就要断掉，她都差点就要喊出来了。
这个关键时候，顾西就拿起血管钳，果断的夹闭住了管子，那一截血凝块顺势完整的被吸引到管子里面。
“啊，痛死了啊，痛死了啊。”病人又叫唤起来。
她看见李琪的手都在抖，整个人似乎被吓到有点懵。
曹凌云提醒她，“消毒啊。”
“哦。”
丁老师问易东成，“如果血凝块断了怎么处理？”，
她想了想，“观察了没事就行，一般血凝块会自行吸收的，不过有条件还是清理。”
他点点头，先看看紧张的李琪，然后对顾西就说，“下次你来吧。”
陈灵静听完之后冷笑，“可真把她能不轻呢。”
“勇气可嘉嘛。”
“要是没有顾西就她肯定被骂了，话说你有没有酸酸的感觉？”
“没有啊，我可松了一口气，丁老师看上去就很恐怖，要是李琪出什么问题，我感觉我们四个都要被骂了。”易东成敲着碗，咽着口水，“煮好了没？煮好了没？”
陈灵静把电烧锅盖子掀开来，一股鲜香味扑面而来，她还郑重的宣布，“为了庆祝我们临床实习的第一天，我特地煮了一锅海鲜面来祈福消灾。”
说是海鲜面，不过是康师傅海鲜面，加了点虾米和紫菜，不过在饿的饥肠辘辘的她们看来简直就是美食。
“许个愿？”
易东成拿着筷子拜了拜，“愿我们下班都早点。”
“蒋阅还没下班呢。”
“她在急诊吧，急诊忙起来根本没个准信，下班时间看运气，对了，晚上查完房陈老师就被急诊叫会诊去了，说是有个人被砍了五六刀，我估计蒋阅一时半会也回不来，那场景肯定特刺激特精彩。”
陈灵静一脸嫌弃的样子，“你今天干啥了？”
“没干啥啊，先是病例讨论，听不懂，然后换药拔管，打病历，最后丁老师给我们讲了个门脉高压病人，脾切除，周围血管横断，准备周一手术，你呢？”
“收个新病人，帮老师开医嘱做术前检查，问病史写病历和首程，然后之前的查房记录、空挂的文件都要补完，对了，还有术前谈话，听不懂人话的家属真是世界上最难缠的存在了。”
“哎。”易东成叹气。
“哎。”陈灵静也叹气。
“无聊。”
“无聊。”
“累。”
“累。”
“……”
两个抱在一起嚎起来，“我们好惨啊，实习生真的好惨啊。”
半夜时候蒋阅才回来，虽然疲惫但是脸上掩饰不住兴奋和激动，她把其余三个人床板拍的“咚咚咚”，把她们都闹醒了，然后清了清嗓子郑重的宣布，“我今天上手术台了。”
她们鼓掌，“哦哦哦！快讲讲。”
“那个被砍了五六刀的患者，骨科先上的，处理完了然后我们就清创冲洗缝合，高老师教了我一种新的缝合方法，肌肉用八字缝合，皮肤就是最简单的单纯间断缝合，如果创面高度不一，就需要对合创面，然后用间断垂直褥式缝合，然后他定点好了，就让我试试。”
她们又不满了，“你还动手了？！！太过分了吧，急诊科实习不是说都是打病历开单子的吗？”“羡慕，急诊先弯道超车！”
“什么感觉？什么感觉？”
“就是人的皮其实很软，也没有那么韧，很轻松就穿进去了，进针出针都不太费力，过了一会，陈老师说赶时间着急，就把我活接过来自己干了。”
“你们急诊手术是不是争分夺秒特别刺激？”
“没有啊，只有没出现心衰、呼衰其实都不算紧急，整个过程当中，根本不像电视剧里面演的那么激烈，虽然很紧张，但是还算有条不紊。”
刚接触临床的实习生以上手术台为荣，哪怕是站在旁边看着，或者拉勾缝合都很是骄傲。
早上上班的时候，蒋阅先是被丁佳佳沉默的拥抱了一下，然后被嬉皮笑脸的陈灵静抱了抱，最后她看着易东成扑过来要拥抱的姿势问道，“你们干嘛啊？”
“锦鲤，沾沾喜气，保佑我早日上手术台。”
蒋阅哭笑不得。
结果蒋阅的喜气没沾到，早上查完房的时候大主任看到原本昨天办理出院的病人还在，便问管床的住院医师。
住院医师也很无奈，“病人就是不肯出院，昨天我劝了一个多小时，他坚持不肯出院。”
说完那位病人就开始嚷嚷起来了，“医生啊，我觉得我肚子还很痛，我肠子都被切了，能不痛吗？而且我一大把年纪了，被车撞了，做完手术你们又要赶我出院，我好可怜啊！”
查房结束之后易东成偷偷的看了一眼电子病例，是个车祸肠梗阻，有腹膜刺激征，最后行右半结肠切除的六十多岁的病人，现在检查项目一切正常，出院康复修养定期门诊复查就可以了。
她忍不住吐槽，“住院的费用都是肇事者负担的，又不花自己的钱，当然不心疼，多住一天赚一天，但是并不是只要有人买单，医疗资源就可以毫无节制的浪费，我们普三床位多紧张啊，再说了超过保险理赔和医保报销的部分，还是要医院来承担。他现在住在医院里面怕是过的神仙一样的日子，还有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他，那肇事的就冤枉了，谁能这么淡定的承担这么一大笔药费，最后搞起来还是扯不清的官司。”
她说的旁若无人连曹凌云给她使眼色都没看见。
“今天副主任不在，张老师去替他出门诊，李琪你先到他们组帮忙，开化验单，问病史、完善病历。”
“今天两台胰十二指肠切除术，一台胆总管囊肿切除术加胆肠吻合，曹凌云跟周老师，顾西就跟着我。”
然后丁老师阴阴的眼神就落在易东成身上，“既然你对那个车祸肠梗阻不肯出院的病人那么熟悉，那你去说服他办理出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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