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孟双衣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亡。
准确来说，是未来的自己。在梦里看见的。
她偷得的天机是窥见未来。本以为见到的是自己黄发垂髫、儿孙满堂之景，哪知道恰恰相反。
梦里。
孟双衣睁开眼，逡巡四周。
河畔垂柳已十围，柳条毵毵。不远处，破落的屋舍在夕阳下泛着金晕，屋顶、檐口的雕梁画栋，此刻长满杂草，墙皮脱落，露出内里灰岩石。
如嫩桃的脸盘上两弯新月眉微微蹙起。
河对岸传来马蹄嘈杂声，孟双衣定定望着扬尘中的人影。
女子浑身狼狈。依稀看出身上的衣裳材质上佳，纹理秀丽大方。此刻却是一道一道痕迹，如同破布条耷拉着。
骏马不及防被前方伏兵拦截，女子硬生生跌落，半途蜷缩护着内脏。
身后的追兵霎时追上。前方是河，后路被堵死，气势汹汹。
孟双衣好似知道她在这里处于游魂状态，被对岸的景象勾住，轻飘飘到了女子跟前。
瞬间，脸色跟见了鬼似的。
倒无半点夸张。因为这张脸，孟双衣是极熟悉，又是极陌生的。她每日早起梳洗，映照在铜鉴中的，可不就是这张脸。
眉眼长开了，瞧着已至桃李年华。不似她现在，脸蛋如同白团，肥稚未消。
正是因为孟双衣认出来了，她才瞪大双眼。
父亲呢？母亲呢？哥哥呢？为何她被身着甲胄的骑兵追赶，孤立无援、狼狈至斯？
另一面，女子这时反倒冷静下来。
不慌不忙，自地上爬起。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灰扑扑的，却丝毫没有污染那双灵动的眸子。
她直面着前方。前方飞扬的伽阳军旗作响，冷兵器随将士移动演绎肃杀的气氛，高大的良马马蹄不耐地踢踏。
尘埃飞扬，空气在这里都仿佛要变成逼人的利刃。
整齐有序的骑兵和步兵自动让出一条道。
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她觉得自己好似灵魂出窍看清了来者的模样。连他冰凉阴冷的眼底暗含的杀气和怨怒都瞧得一清二楚。
男子身着银色铠甲骑在威风凛凛的战马之上，如血残阳将他铠甲上发黑的污迹映照得愈发可怖。
他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
只为了追她孟双衣一人，真是劳力劳众了！女子哂笑。
从容不迫道：“罗朓狗贼，你我本各为其主，伽阳洛蓝互为友邦，而你竟为钱为权，枉顾天下苍生，视百姓为蝼蚁！我孟家世代忠良，而今家散人亡！我恨的，是这乱世！是挑起这一切的狗贼！”
低啐一口。
说到最后，嗓音不再清越，隐有哽咽嘶吼之意。
他自小耳聪目明，却在洛蓝为质子时因她之故伤了一侧耳朵，此后右耳便不大灵光。
罗朓御马前行几步，离孟双衣更近了。
终是能听清她的怒骂。面上古井无波，探身下马。
孟双衣此女以聪慧不让须眉闻名三国，此时身旁侍者恐有诈，上前一步，“国君！”
罗朓无畏，将马鞭递至侍者手上，身着甲胄，每一步都很沉稳。
国君喜怒无常，众人不敢有异，屏息凝神，视线汇聚于他的背影，静待其发令。
“孟府双衣，别来无恙。”情绪从容，吐字尤其缓慢。
女子咬紧牙根，若是看得仔细，能发现她的身子因为疼痛和紧张而微微颤动。
“呸！”
这是她的回应。
受此侮辱，罗朓似不在意。“经年一梦，洛都第一贵女孟双衣，竟破落至此。”他向前几步，抬手，在触及女子的脸颊时，被她躲过。
女子怒道：“与你何干？”
罗朓怎容得下她的拒绝，有力的大手强硬制住她的腕，指尖轻捻，将她脸上的脏污拂去。
“你杀了我吧。”女子深吸一口气。
他唇角带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孟女玲珑，此后天下大定，可堪重用。我怎舍得杀你？”
女子却知如何惹怒他——
“我夫君已死，我亦不求苟全性命。”
罗朓手下力气加重，将女子的脸抹出红痕。他眸色深沉，猎猎转身，低沉道：“活捉孟双衣。”
然而不待其他人有动作，甚至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女子从靴子中抽出匕首。
人动，破风。
罗朓敏锐察觉她的动作，不忍下手过重，斡旋间手背仍被划伤。
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以为她会继续不自量力鱼死网破，哪知道下一瞬，她将匕尖插向自己心窝。
毫无迟疑。
“孟双衣！”罗朓放声大喊。
恍惚间，女子忆起，在她成亲前晚，曾有一名男子对她说过，总有一天她会死在他手上。
对呵，他们之间也是有过剪烛画眉的过往的。
女子嗓子里发出“咿呀”的嘶吼。但是她说不出话。
再看一眼扶在腰间滚烫宽厚的手掌，视线未及他的眼，直楞楞扑倒，息已绝。
年方十二的孟双衣尚不懂情呀爱啊，只是恨恨记住了罗朓的模样。就这么浮在半空，亲眼见到自己死了。
走到绝路，一剑穿心。得多痛啊！
她的神尚未归位，忽觉周身似被凉水浇过。
原本紧抱着未来的她的尸体的男子似有所感，眼周通红，眼神如同鹰隼一般犀利通透，直直投向她的方向。
孟双衣冷不禁心漏跳一拍。
待反应过来自己在窥见未来的梦中，便被更大的悲恸席卷。听方才的那些话，孟府竟然……家散人亡？
她要去找爹娘，去找爹娘！
这样想着，孟双衣身随意动，再睁开眼，已到了一处荒凉的坟丘。
此处自非孟府祖坟，也不知是何处。林木葱茏，压抑的鸟声粗嘎叫着。坟包或稀疏、或密集，长着枯黄的野草。
不需要她移动找寻，眼前简陋的木板上书写的三个字，已经低低诉说了所有。
孟卢氏。
“娘……娘亲！”
孟双衣心中悲恸，比亲眼见到自己死去更甚，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
所有的场景，如同被磨盘碾碎了，熙熙攘攘朝着孟双衣涌来。
日晷逆行。
她以旁观者的角色，四处游荡，终于看清这糟心的历史。
天印末年，上主驾崩，天下大乱。
诸侯并起，自此揭开三国的纷争之幕。在北，为伽阳；西为白离；南为洛蓝。三国鼎立，隐有自此三分天下、互不侵犯之意。
这些是孟双衣早已知晓的。
孟家世代仕于洛蓝，孟父官拜洛蓝郎中令。
然则所谓分久必合，纷争又起。无奈洛蓝骄奢淫逸这些年，国气不振，兵力衰微。
到现在，已经走投无路。
北伽阳，一有贤君罗朓，二有强兵壮马，三这些年与胡人征战，疆域不断扩大。实乃天时地利人和，紫薇帝星高亮。
当是乱世，无数能人谋士口曰顺应天命，投奔伽阳，成为罗朓那狗贼成就一统大梦的助力。
战乱人人自危，四处奔逃，无暇自顾。
偏生孟父是个老顽固，明明是个文官，守洛都不走。没等伽阳将士打上门，被下属害死；孟母与哥哥孟玚一路南下，途中染瘟疫而亡；孟玚与嫂嫂不知所踪。
洛蓝、白离终将覆灭。
无情的时光辙迹犹自向前。
*
孟双衣大喘气醒来，衣襟已经湿透。
夜间的雨仍淅淅沥沥，这声音能助人入眠。她心中本打着小算盘，指望在梦中多停留些时间，就能多窥见天机。
哪知道现在元气大伤，筋脉抽动，胸口如覆大石。
闭目，再也睡不着。
伽楠熏香袅袅游走。
孟双衣心底隐隐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了。她是一名盗梦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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