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终于找到你了。”
孟双衣睁开眼,耳畔即刻响起一个稚嫩的嗓音。
“你为何飞到梁上,又为何,这几日我在阿兄的府邸和王宫都未见到你。”往常与年长的人见面,小孩总会下意识板着小脸,扮作小大人模样。可现在又怕因为自己太凶,将女鬼姐姐吓到,笨拙地揉了揉脸。“我寻你许久了。”
屋内摆设素净简单,年幼的罗朓跪坐在蒲团上。
孟双衣疑窦渐生——自从自己成为盗梦人后,梦之发展、转变,似乎越来越不在自身认知领域内了。譬如眼下,她如何就一睁眼一闭眼,仍在第一层梦境,却已是几天后了呢?
小罗朓的目光本盯着棋盘,自孟双衣凭空出现后,便时不时看她一眼。见她不理自己,也不懊恼,自顾自说道:“我阿兄看不见你,封笛也看不见你。”
“封笛是谁?”
“原来你会说话!你竟然会说话!封笛是我的侍卫也是我堂兄呀,他去禺山学艺,鲜少回家。”
孟双衣飘到小罗朓对面,如同与他对弈般。默默盯了棋盘几瞬,白子大占山河,黑子已然无路可走。她撇过头。
正午阳光将屋子里照得敞亮,透过孟双衣浅淡的身影,在檀木架子的纹理洒下黯淡的光点。
小罗朓忽的站起身,走到她前方,阻挡了直射的日光。
那张稚嫩小脸被挡隔的光线描画出阴影的轮廓,仔细看去,隐隐有以后忍辱负重的罗质子之影。
那一刻,她甚至不敢看他。
孟双衣这才真切意识到,是了,他就是以后将并三国、平四荒的伽阳国君,公子凛。
“你是女鬼么?”
年方十二的孟双衣,在五岁稚子面前已算得上引人亲近的小姐姐。他释放天性和善意,她却不睬他。
孟双衣飘到书桌边,佯装坐在木椅上。这间屋子似乎是罗朓专用,书房、起居室、卧室,横贯以竹屏隔开。
她视线转移回书桌,瞥见罗朓看至一半胡乱摊开的书——「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翻开的那页赫然写着这句话。
孟双衣自小被孟阔灌输各家之言,怎会认不出这文典。子墨子之说,实乃治国必学。
只是若罗朓日后真能做到兼爱,非攻,局势也不会那般混乱。
小罗朓碰了钉子,并不以为杵,迈着小短腿跑过去,“你是鬼!”
“你才是鬼。”
他绕着书桌跑一圈,又跑一圈。笑嘻嘻道:“只有我看得见你。”
孟双衣差点翻白目,没好气地指着墨子之言,“你来,此句作何解。”
“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
她听到他的断句就有种呕血的冲动,待小罗朓读完此句,孟双衣捂着脸,不愿再看他一眼。
所以……以后罗朓挑起列国的纷争,只是因为……书读得少?换言之,因罗朓一人文化缺失,引得伽阳、洛蓝、白离兵戈相交。呜呼哀哉,其源头竟在此?
见孟双衣无意间将自己肉嘟嘟的脸蛋揉成一团,小罗朓更觉有趣,不等她追问,继续侃侃解读:“此句是说,天下为什么如此乱,是因为所有物品皆有此等潜质,唉,这潜质来源于哪呢?来源于我们的共性,源于我们无法彼此理解。”
诶?
要不是孟双衣对子墨子之言早已滚瓜烂熟,竟要被他满口的胡诌说服。这罗朓幼时,有几分合纵连横之采,黑的都能被他说成白的。
罗朓话毕,鼓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微微歪头。见孟双衣不理他,她眉毛微蹙,倒像陷入自身沉思,他试探地伸出手,慢慢地、轻轻地……去触碰她腰侧垂下的丝绦。
一点……再靠近一点……
就差一丁点距离,孟双衣再次飘走了。
她飞得很高,站在高高的横梁上,如同夫子、长辈,冷静又严厉的目光,巡视一番罗朓所处环境。
小罗朓无疑机灵可爱,讨人欢喜。然而孟双衣的脑海中时常回想的是他少年时毫无迟疑放弃了她想杀她、青年时狠辣地领众兵马驰骋疆场的模样。
若非必要,她并不想见到他。
孟双衣想起自己此番入梦目的——为了寻觅凰鸟。那怎可囿于幼年罗朓的记忆一隅。
她浑身如同被注入力量,一跃而起,有意从敞开的纸窗飞出去。
“滋滋。”
孟双衣额头刚接触窗户,便感觉如同四、五岁时被孟玚所蹴之鞠踢中脑壳。头晕目眩,伴随强烈的呕吐感。
小罗朓也很惊讶,鼓着眼睛。有些担心,有些好奇。
她怎可这样就服输?再次一跟头扎进去。
“滋滋。”与方才无二的下场。
这次比前一次更甚,因为在罗朓看来,孟双衣灵巧的身影比刚刚透明了些。
小罗朓慌忙跑过去,途中因为太急绊倒一个木凳。他探出手,想摸摸她受伤的头,见她似乎对自己是不喜的,转而打开窗户。
一切对他并无羁绊,许是因为他是实实在在的人。小罗朓这样想。
而看到罗朓的小胖手轻易伸出窗外,金光在他肥短可爱的指尖跳舞时,在极梦之宇徜徉两年有余的孟双衣,头回感觉到无尽的恐慌。
似乎她曾经一次一次走过的道路,踩过的石砖,都被迷雾和野草掩盖了。她以为自己走着熟悉的路,其实早不知去往何处。
良久,孟双衣轻声道:“能否帮吾开门?”
小罗朓抿着嘴,轻轻点头。他的小步子走得稳稳当当,一步一步,小小的个子推开房门。
孟双衣深吸气,踮着脚尖试探。
“滋滋。”
果真,靠近至一寸之内,即能感受到一股子钝痛。
她出不去了!
孟双衣化作真正的游魂,茫然在屋顶飘荡了会儿。
有侍女给五公子小罗朓送米糕零嘴,她飘至侍女跟前左摇右摆作滑稽扮相,将小罗朓逗得前俯后仰,侍女却不为所动。别人果然见不着她。
但为何罗朓能?
是因为这是在他梦中?
注意到侍女不解的目光,小罗朓急忙板起脸。“放在这里便出去罢。”
“是。”
小罗朓拿银筷拣起一块粟米糕,有意无意瞥孟双衣,复拿起筷子在空中停留须臾,想吸引其注意。见她不为所动,丝毫不泄气,丢进嘴里。
直到他嚼咽下了,孟双衣才从鼻子里轻哼一声。
“汝何名?”
小罗朓吃口茶,不答反问:“汝何名?”
“不说算了。”
他丝毫不悻悻然,起身跳到孟双衣眼前,“吾名为凛。”
她被他突然出现的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吓一大跳,实在不适应这样性格的罗质子。“好,吾晓得了。”她往后一步远。
小罗朓一手握筷子拣起一块米糕,一手小心翼翼兜着,慢慢往上拖:“你吃。”
“吃不得。”
“试试,试试。”
她倒像他的实验对象了。孟双衣笑笑,到底还是如他所愿张开嘴。
于是米糕从她的身体穿过,直直落在地上。
小罗朓抿唇,看了一眼安静躺着的米糕,没说什么。只是放下筷子,坐在板凳上,问:“你叫什么?”
“……”孟双衣真不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可是他的眼睛是那么清澈,那么纯净。此时的罗朓,只是天真的孩童罢了!
倏忽间,孟双衣记得凰鸟曾告知过她,极梦之宇第三层,可以播种道执,意即侵入其信念。以道执呼唤和平,她只需灌输给他这样的信念——天下贵和不贵戎!
她真是蠢笨,为何以前第一反应是要夺人性命?
孟双衣下意识道:“吾名禾。”
小罗朓五官都荡漾开,笑得如同冬日暖阳,“阿禾。”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
孟双衣别过脸,暗骂自己竟被眼前粉雕玉砌的男娃娃晃了眼。一直到千年后,新的词条出现,孟双衣的表现并无夸张,更非个例。她只是,被萌到了,仅此而已。
她飘到书桌前,小罗朓拿起书桌上的书随意翻弄着。
“停。”
他停下。
“这一句,作何解?”
「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
孟双衣轻声念出,更觉子墨子学问之深。
一旁,小罗朓朗声念道:“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
你在念甚?孟双衣鼓着两腮,简直要疯。
“汝夫子是何人?”
“我阿母。”他眉头小幅度抖抖,“阿兄说阿母已羽化了。”
昔人已乘黄鹤去。孟双衣比之小罗朓更懂何为真正的“逝世”,然而她父母双全、兄长顽劣却真关心自己,罗朓却在懵懂年岁感受亲人离去、被动抑或主动离开从小长大的王宫……
谁又无个足慰风尘的故事?
她心头微梗,“那,你可知你方才念出句的意思?”
他点点头,睫毛轻轻扑闪,“所以圣人这样来治理天下,犯事之人将被罚,却不对恶事杀尽,用一种方式控制住,要经常反思昨日。治天下内核均如此,调顺则交通,调冲则起乱。”
“何为调顺,何为调冲?”
“阿禾可知风调雨顺?”
孟双衣颔首。
“顺天命则调顺,逆阴阳则调冲。分久必合,应道而已。”
“你说什么?!”
分、久、必、合……
小罗朓嘴角翘起隐约的弧度,在轻尘漫舞的辉光下,与他十五岁模样的边角似乎重合。他长大后会变瘦,拥有更多的棱角和更低调的性格。
此时,他显然预料到阿禾会抓此处文眼,毫不在意地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正是这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孟双衣所有的情绪从谷底跌入深渊,一时之间越过临界点,只想与眼前人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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