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流水无意

　　洗漱一番后我找到阿穆商量离开之事。

　　阿穆睁着一对豹眼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你身体利索了？”

　　我老脸一红：“昨晚我这是咋了？怎么忽然之间腹痛如绞？”

　　“小姐你每天喝的药里有一味草药带有毒性，以毒攻毒来医治你的肺疾，一碗毒性不高，如果一次喝两碗......”阿穆话未完，我就惨叫一声。

　　“原来如此，该死的你怎么不早说！”我怒不可遏：“我差点死翘翘了，你知道不？”

　　“我哪里知晓，这些道理我也是今早从沈大夫嘴里才听到的。”阿穆斜斜瞟了我一眼，神情相当猥琐：“昨夜有没有发生点啥事情？”

　　我当然只笑不语。

　　清静庵前，有大把大把的落叶随风飘荡，空气里弥漫起萧索的气息，潮湿的露珠沾湿了憔悴的菊花瓣，成千上万的野草争先恐后地枯败。

　　冬日明显已然不远。

　　我兴冲冲地跑去找沈飞扬。

　　我要告诉他我喜欢他，告诉他倘若他愿意我此生一定不离不弃。我希望他随我一起去杭州，那里有我的家和深爱我的家人。我想他也一定会喜欢上杭州那座美妙的城池——阳春三月我们可以一起看桃花，盛夏的日子一起泛舟西湖，桂香溢满的秋天，斟一杯满满的米酒，然后在寒雪萧萧的深冬，相依相偎一起取暖。

　　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一个合适的另一半不容易，这一刻我对苍天满怀感恩。

　　然而，我庵前庵后找了几圈都没见着他的行迹。虚境师太双手合十委婉地告知我沈飞扬的去向，说是一大早就往一方深山老林为她采集医治心疾的草药去了，得好几天才能回来。

　　沈飞扬的这一番举动让我很是摸不着头脑。

　　照理说，新欢燕尔（请原谅我用这样的措辞）男女双方应是如漆似胶，甜甜蜜蜜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腻歪在一起。而且我对欧阳蝶兮的容貌颇是自信，当然和沈飞扬在某些方面配合的也是相当天衣无缝。我想不出沈飞扬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我？在那一个激情四溢的夜晚之后，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为何还能如此淡定？

　　三天的时间就这么在我的纠结与惆怅中流逝了。

　　再次见到沈飞扬的时候，是一个傍晚。

　　一袭青衣棉袍略显陈旧，沈飞扬自落叶飞舞的树林中翩翩而来，却是这般神采飞扬。彼时，秋色浓郁，黄昏的细雨夹杂着无数的寒意扑门而入。我长发凌乱，脸色苍白，倚在咯吱作响的木窗前远远与他观望。

　　眼前的男子如此美好，真的真的没有理由轻易放弃。

　　我厚着脸皮拦着他的去路。

　　沈飞扬对于我的忽然出现显得略微慌乱。一番故作镇定的嘘寒问暖，握着我的手腕认真切脉，片刻后欣喜地告诉我，肺疾已然痊愈。

　　听到这个消息确实令人精神一振，于是胆子略略又放大一点，心底又略略放宽一些。

　　我说：“飞扬，我打算这几日跟师太请辞。”

　　他扬眉抬头，脸上的表情换成诧异：“你要走？”

　　“嗯。”我点颌：“我想回家了。”

　　“家？”沈飞扬喃喃低语，神情无端地迷惑起来：“那我在此先祝你一路顺风。”

　　我不由地呆了一呆：“怎么？你不打算跟我一起走？”

　　此言一出，年轻的神医竟然深深地低下头去，半响无声。

　　“飞扬。”此时我再也顾不得装矜持，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的嫩白的双手：“跟我走，我们一起去杭州，那里山水极美，你一定会喜欢的。”

　　美男手掌一翻，轻易地挣脱了我的狼爪。

　　“不——我的家在断横山脉下，那里有我的师傅和师兄妹，他们一直......在等我回去。”他的声音极轻，但是却坚定生硬。

　　我慌了，忍不住略微提高了音调：“山里有什么好，只会埋没你的才华。你随我去杭州，我们一起经营一家药铺，你坐诊，我管账（奸商的本质终于又露出来了）。”说完我做了个深呼吸，勉强控制住心头的不安：“飞扬，相信我，我们一定会过的很幸福的。”

　　“幸福？”美男终于抬头，深深地看向我：“对不起，蝶兮。我的幸福一直在你所说的深山里，永远不可能改变。”

　　我顿时无语。

　　忽然，风起，整个天地间弥漫起丝丝缕缕的凉意，深秋的树林间，飘荡着模糊的烟雨，在空旷的暮色里显得尤为凄迷。

　　从这边看过去，沈飞扬的侧脸轮廓极其优美，密集的睫毛黑压压地覆盖了眼神。我猜不出他内心真的想法，从他苍白的唇色里，我却能读出他只字片语里的真实。

　　他是真心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我无奈叹息：“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饶是我脸皮再厚，也不愿与□□上勉强他人。

　　沈飞扬微微抬眸，漆黑的眼珠子是如此清澈，似乎能透出一股光亮亮的色彩出来。一阵寒风忽如其来，哗啦啦地扬起我们头顶上方的那一棵枫树，扑簌簌地洒落仅剩的几片枯叶。有一片安静地停在他的发间，红叶乌发，色彩鲜丽，却令人心生一种说不出的萧索。我收回目光，认真盯着他的眼底，希望再听一遍他做出的结果。

　　“蝶兮，那一夜，是我的过错。本该我理应对你负责，可是我不能背弃曾经的誓言......我终究要回到师傅他老人家身边去的......”

　　我连连摇头：”我不需要你的负责，我只希望你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他抿嘴不再言语。

　　我忽然想起，眼前的美男子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物，今日的对话显然已经超出了他平时的话语。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再勉强他什么？

　　我满腹失落。

　　风更大了，掠过单薄的棉衣敲打着我的乱发，湿意扑打在脸上微微疼痛。我仓皇转身，面对着身后的屋柱，将十指深深地压了进去。

　　“卡擦。”指甲应声而断，声音细微，我却痛不可言。

　　一夜未眠。

　　一整夜我侧耳倾听寒风瑟瑟，呜咽着在清静庵的屋顶盘旋而过，扑向不远处的丛林里，卡啦啦地折断无数的树枝丫杈。屋内的烛光昏暗清冷，无法克制地随风摇曳，晃动一屋子的摆设，搅得我头昏脑胀。

　　天微明时分。

　　起来简单地洗漱一番后，我收了一下衣物折成一个包袱。招呼阿穆往庵后的小厨房走去——每日这个时刻，虚境师太和空灵必在那里生火烧饭。

　　我朝师太微微欠身，对于这几日她的精心照顾以示感谢。

　　胡乱吃了早饭，跟空灵笑闹了一会，我摘下藏于胸前的一串挂饰——那是一小块青翠欲滴的翡翠镶嵌的雕饰品，是我最后的压底箱财物。

　　我将它挂在空灵的胸前，顺手抚了抚她的脸颊：“以后没钱花的时候，将它卖了，换了路费来杭州西湖畔踏雪山庄找姐姐。”

　　空灵摸了摸挂饰，又看看了我手边的包袱，再望了望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的阿穆，眼睛里迅速挤满了泪水：“姐姐要走了？姐姐不要空灵了？”

　　我的脑袋嗡嗡直响：“快过年了，姐姐得回家看看去，否则家里的人会很担心的。”

　　“是吗？”空灵哭的稀里哗啦，一头扎到我的怀里，我一阵哀嚎：她的眼泪鼻涕全招呼在我的身上了，偶滴神啊！

　　“姐姐还会回来吗？”空灵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向师太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拉开她的小徒弟。

　　师太轻轻叹息着搂过空灵：“非要离去么？”

　　我点头：“出来的太久了，家人必定挂念不已，还请师太谅解。”

　　这番解释无限合理，任何人都能接受理解。当下师太不再挽留，坐在一旁轻言细语安慰着空灵。

　　天大亮的时候，风小了不少。初升的阳光透过沉重的群山，投射在不远处的小树林里，阿穆牵着那头灰毛的骡子慢吞吞地走了出来，金色的阳光打在它光溜溜的背脊上，居然看上去也似乎仿佛神勇了不少。

　　我忽然看到沈飞扬伸着脑袋远远地朝我们这边张望。

　　即使他的拒绝让我万般没有面子，我还是决定原谅他的没眼光，所以我向他挥了挥手，并故作潇洒地地露齿一笑。

　　阿穆凉飕飕地说：“小姐，你笑的真是难看。”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鼻子有点发酸，灰溜溜地爬上了马车——不，骡车。

　　又是一番离别。

　　我将脑袋伸出车外，朝虚境师太和空灵大喊：“记得来杭州找我啊。”

　　空灵泪汪汪地缩在师太的怀里点头。

　　老天还算待我不错，这几日天色放晴。我和阿穆顺利地走出了山林。经过宁波府的时候我远远地观望了一阵——城内楼台亭阁，修建一新。人来人往，百废待兴。可见灾难与瘟疫已然远去，百姓安居乐业。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想起与沈飞扬的邂逅，想起他无微不至医治我的肺疾，想起他烤兔肉时专注的神情，我想起那块烧成灰烬的鸳鸯手帕，想起远在天边的断横山脉里有一个情深意长的小师妹在等待他的回归。

　　男女之间的缘分老天说了算，所以即使我百般努力，也无法触及。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错就是错在太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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