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犹是深闺梦里人
唐梨没吃多少就吃不下了。后面就只是坐在旁边喝茶，陪着林晚。
林晚饿极了，但是吃起饭来仍是细嚼慢咽的。原先林仕杰在家时，极厌恶别人吃饭狼吞虎咽，或是发出很大的声响。林晚小时候因为肚子饿，吃饭吃得急了些，林仕杰张口便骂：你好端端学什么饿死鬼争食？于是便不许林晚吃饭，叫林晚自己去面壁半个时辰。林仕杰平时是个很随便的人，又极少发火，因此真正板着脸训起人来，总是叫人没法忘掉的。
今日林晚一直觉得气氛十分尴尬。林仕杰不喜欢在饭桌上说话，所以林晚也没有吃饭的时候跟人聊天的习惯。但让唐梨在旁边干等着，林晚又觉得很不好意思，自我催眠说晚上少吃点也好，于是只吃了个半饱就放下了碗筷。
唐梨见他吃的不多，这会儿却放下了碗筷，心里知道他其实没吃饱，只是不好让自己陪着。便站起身来：“哥哥，天色不早了，若没别的事，梨儿想先回去歇息了。”林晚点点头，“好，我送妹妹去。”林晚也站起身来，与唐梨一同下楼去结账。方才进门之时已跟掌柜说好，要两间安静的屋子，这会儿下来便把饭钱和房钱一起结了。
林晚边结账边回头找楚江流，却发现楚江流正跟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坐在一张桌子前说话，桌上还摆了坛酒。林晚从没见过楚江流吃东西，此刻却看见他跟那位公子喝起酒来，心中纳闷，想着一会儿再问楚江流好了，于是便转回头跟掌柜说：“那桌的酒钱也一起算上吧。”掌柜却笑眯眯地回绝了：“那桌的酒钱已经结过了。”
林晚没多说什么，带着唐梨从后门直接上客房了。返回时，楚江流还在跟这位公子说话。林晚没去打扰他们，先上了楼，接着吃饭。一边吃还一边想：这公子是谁？楚江流在跟他说些什么？楚江流作为寄生灵竟然还可以喝酒？那他是不是也能吃饭？吃了饭还要不要去茅房？想了一堆有的没的，林晚终于把自己喂饱了。于是他决定去会会这位不速之客。
可是当林晚下楼时，那位公子已经不在了，林晚左右巡视了一下，也没见到他，便直接走向楚江流。
“楚先生，我们走吧。”林晚不太习惯这种称呼，但是此地人多口杂，不可能再叫他将军了。楚江流回了声“是”，便跟着林晚一同到后边客房去了。
两人走进掌柜给安排的三楼一处僻静房间，林晚问楚江流：“方才跟你说话的公子，他是什么人？”
“他自称于钦，说是从郊国来我国游玩的，明日回去。”
“那先生觉得果真如此吗？是否有蹊跷？”
“不管是否有蹊跷，我们都应小心。这个于钦，穿着打扮看着花哨轻浮，像个玩世不恭的富家子弟，可此人谈笑间便可看出博古通今的学问，经史子集更无一处能难得住他，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他既然想装成个纨绔子弟，必定要极力隐藏自己的真本领。在极力隐藏之下，却仍不免流露这股才气，所以此人的真身必然深不可测，须多加防范才是。”
“依先生之见，他会是郊国的细作，见我们可疑，来探一探虚实的吗？”
“那依你之见，他像是吗？”楚江流没有回答，反过来问林晚。
“哎呀！我就是瞧不透他，才问你的嘛。”
“他要的就是别人瞧不透他。可是一个人无论隐藏的多好，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告诉我，你看出什么来了？”
“我、我看出他长得挺好看的……”
楚江流白了林晚一眼，“还有呢？”
“还有他穿的一身衣服都是上等绸缎，量身裁度的。”
“不错，还有吗？”
“没了……先生既然早看出来了，何必难为我呢？”
“这点小事就算难为你了？若我明日就走了，你可有法子护得自己周全？”
“先生说笑了，咱们这还没回泠州呢，你怎么就走了？”
“世事无常，你该随时做好这种打算。”
“我记下了……”
“你太容易被无关紧要的表象吸引，而那些表象，正是别人故意造出来让你看的。你若专注于那些表象，便会对对方的破绽视而不见。拿这个于钦来说，你只见他容貌俊美，却没见他那双手上布满的茧子，是多年习武练成的，且不论是赤手空拳还是舞刀弄枪，他都擅长。你只见他衣着华贵，却不见那衣料是上等的织锦，上面图案均是由金线和孔雀羽织成。纵是他故意装出纨绔子弟的样子来，也绝不敢用这类逾制的衣料。因此，他必定是皇亲国戚。且不论这些衣料，就是他那把折扇……”
“扇子我看到了！扇骨是上好的紫檀，扇面嘛，我就不懂了……我确实对这些古玩之类的不在行。”
“古玩？紫檀木不假，但那扇面是由今人绘制、后来做旧的。我看也就是他随意拿来玩的。”
“既如此，那扇子又有何蹊跷之处？”
“你没看见他那扇坠？沉香木你都认不出来？玉扇坠容易得，沉香扇坠却难得一见。况且那扇坠雕工极好，少说也值五千两纹银。他却随手拿来配那么一把普通的折扇，可见，他心里对这些东西是不看重的。”
“五千两纹银他都不看重？！那他还能把什么放在眼里？”
“莫说五千两，依我看，就是五万两，五千万两，他家里也拿得出手。既然金银珠宝他都不放在眼里，你以为他还能看重什么？”
“方才你说他是皇亲国戚，现在看来他又根本不在乎钱财，那，难道？！难道他看重的是……”说到后面，林晚将声音压得极低，惊得一身汗，生怕两个人的对话被人听了去。
“不错”，楚江流点点头，“此人心中想的是江山。”
“那他如果不是皇子，就必定是亲王了……为何主动来找你攀谈？”
“这个么，我就不知道了。”
“骗人，先生肯定知道。连我都想到了，一定是为了日后执掌乾坤前来查访民情，连带着招贤纳士来了。今日见先生器宇不凡，故而前来试探。”
“你既然知道，何必问我？”
“我想确认一下自己想的对不对……”
“从所有证据中推算出的合理结果，为何要问别人的意见？难道你自己分不出真假？你明知是对的，难道一百个人说你错了，你就信他们的？”
“我知错啦，先生何必如此严苛嘛。”
“是你没看清事情的严峻。我一旦找回记忆，恐怕会变成真正的怨灵，即使我心中不愿……你若不强大起来，便会被我夺舍，这是你心知肚明的事。可你十年间竟无多大长进，这也怪林仕杰把你宠坏了。”
听到这，林晚回想了一下过去的十年，并没想起来每天被父亲当佣人使唤的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有机会被宠坏了。
“就算你没有被我夺舍，我还是要离开。那时你自己如何在江湖中立足？你遇事要自己多多思量着，别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先生教训的是，林晚记下了。只是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先生也能吃酒吗？”
“……能。”
“那也能吃饭喽？”
“能。”
“那为何从没见过先生吃饭？”
“因为我没有饿或渴的感觉，亦没有吃喝的欲望。况且，我闻不到，也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是吗。”
林晚很意外。十年来，他只知道楚江流是寄生灵，不需要吃喝，却从没想过楚江流本身有怎样的感受。闻不到鲜花的香气，品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偏偏还要留在人间，被迫看着别人享受生命中的一切。林晚暗想，命运待楚江流未免太残酷了些。楚江流生前究竟做了什么，要得到这样的报应？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楚江流如今这处境，比被杀一千次还不如。即使他生前做了天大的错事，难道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老天爷还要折磨他多久呢？
楚江流消失了，留下林晚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次日清晨，没等楚江流叫，林晚自己先醒了过来，让小二端水进来洗了脸，就去隔壁唤唐梨了。两人吃过早饭，正准备出门，却看见楚江流正跟于钦一块儿站在门口。
楚江流见林晚来了，向林晚行礼道：“少爷，小姐，这位便是昨日我提过的于公子。”还未等林晚见礼，于钦先上前拱手作揖，“在下于钦，乃是郊国人士，昨日与楚先生交谈甚欢，犹未尽兴，正感叹楚先生一表人才，谈吐非凡。今日见了林少爷，才知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若您不嫌弃，不妨与在下同行。我一个人实在无趣得很！”
林晚见于钦连马车都备好了，想着既然他是郊国的皇亲国戚，跟着他一起走倒是免了被探子跟踪的风险。探子跟踪，需时刻提防，可能还要同时提防好几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如干脆跟他走，要防也只需防他一人。再说现在若是强行推辞，岂不更惹人怀疑？于是便应了他同行。
“昨日听楚先生说，公子此番前来郊国是为探亲？”
“正是，不过我们是替远房的一个婶娘来寻亲的。”
“哦？不知公子要去何处寻亲？”
“正要去禺谷。十八年前禺谷战乱，婶娘为躲避战祸，抱着女儿投奔了黎国的亲戚，从此便与我那远房的叔父分开了。如今我与妹妹正要去替婶娘寻这位叔父。”
“在下冒昧问一句，还请林公子不要见怪。”
“公子但问无妨。”
“禺谷本属我国土地，语言、衣着皆与我国相同，百姓亦与我国百姓同根同族。只是二十年前，趁我国与大虞交战，禺谷王坐拥西南重镇，非但不起兵相助，反而趁乱割地自立。致使我国内外交困，与大虞苦战三年之久。但这本是我国与禺谷王的恩怨，与百姓无干。因此收复禺谷之后，我国国君特许禺谷百姓三年不纳税，还调拨大量工匠帮流离失所的百姓重建家园。只用了不到两年，百姓便重新安居乐业了。公子为何现在才来寻亲呢？”
“哎，这事说起来话长。只因我这叔父并不是普通百姓，他原是禺谷王的禁卫军，禺谷既已战败，婶娘怕回去寻亲要受牵连。如今婶娘精神越来越不好了，越发地思念故土，因此托付我来替她回来打听打听。”
“哦？若为这事，我倒可以带林公子去。”
“于公子说笑了，我还没说叔父的名姓，您怎么知道他身在何处？”
“我并非玩笑，城破之时，禺谷王殿前禁卫军共有八十三人，全部为保护禺谷王牺牲了。我国国君感喟这些忠勇之士死得壮烈，特地在禺谷王的宫殿前厚葬了这些禁卫军，后来帮禺谷百姓重建家园之时，这些兵士的家人还可多得一顷良田。正巧我也路过禺谷，便顺路带公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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