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魂魄三更入梦来
不多时，林晚一行的车马就到了郊国的地界。
林晚和唐梨都很好奇地拨开帘子往外面瞅，于钦见他俩这样，笑着问林晚：“林公子觉得我国风光如何？”
林晚便答：“此处既然是边境，则不免荒凉了些。看起来，郊国风光还要再往深处去才能得见。”
于钦便笑了起来：“当年大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郊国的中心正处于这九州之首的冀州。若论景致，确实单调了些，不若黎国这般疆域辽阔，包罗万象。不过冀州自古以来便是南北之冲，戎马之场，要害之重地，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林晚连连点头，“曾在古书上读到‘冀州为圣贤之泉薮，帝王之旧地’之语，想来贵国自然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只可惜林晚从未亲眼见过，如今正好可以一睹风采。”
于钦道：“既然林公子是头一次来郊国，何不多住些时日，在下正可做公子的向导。”
林晚回他：“让于公子送我们去禺谷，林晚心中已十分过意不去了，怎能再麻烦公子呢？况且我答应了婶娘，一月之内必要回复的，拖得久了怕婶娘担心。”
于钦点点头，“既如此，我也不强留你了。不过禺谷距黎国并不远……哎，我竟忘了问，还不知公子回何处复命？”
“洛镇。”
“哦……从禺谷到洛镇只消三日路程，林公子，你来郊国一次不易，不如我带公子在禺谷游玩几日？以后若有机会再来，我一定带公子去都城转转。”
“那恭敬不如从命，有劳于公子了。”
“哪里的话，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不过见公子温文尔雅，神采英拔，便想与公子交个朋友。不过嘛，就不知道公子是否瞧得起在下了。”
这话可给林晚吓了一跳。这人在说什么啊？他可是皇亲国戚啊。这随随便便就把五千两雪花银挂在扇子上，到底是有多不缺钱啊？再看看自己，虽不至于浑身散发着贫穷的气息，却也要精打细算才能过日子。这个于公子到底看上自己什么了？
“岂敢岂敢。林晚并没什么能耐，不过是早年家中有些底子，我也空读了几年书，却始终没考个功名。如今父亲去世，我家里没什么人口，因此带着妹妹去远方投奔亲戚。承蒙于公子错爱，林晚岂有不愿与公子交好之理？”
“哎，英雄不问出身嘛。世间欺世盗名之徒颇多，取得个功名又如何？未必就有真本事。我看林公子潇洒飘逸，自然是不把那些个功名利禄放在眼里。”
“于公子这话真叫林晚无地自容了。说来惭愧，家父生前四处行医时，到底是有些名气的。只是林晚不才，白读了父亲的医书，却没有父亲那样的本事。如今勉强糊口尚可，若与家父相比，林晚是万分之一也不及的。”
“林公子，说来我比你年长几岁，见过的人也不少。在下虽然愚鲁，但见的人多了，还是有几分眼光的。我自诩看人从没有错的，林公子又何必过谦呢？”
两人一路上谈天说地，有说有笑，唐梨安静地在旁边听着，偶尔也跟他们说上几句话。林晚心中感慨，这位王子，亦或是亲王，果真见识广博。且谈吐风趣，又懂得顾及一旁的唐梨的感受，从不会谈及任何一点使女孩子难堪的话，也不会为了卖弄学问而说些晦涩难懂的东西。跟他聊起天来，只会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真叫人怨恨时间过得太快。四人中途在上禺县住了一晚，次日便接着赶路。
这一晚，林晚又做了跟上次相同的梦。梦见那所宅子、倚在门口乐呵呵地瞧着自己的林仕杰、门前红叶如火的枫树，还有树后面的海桐。林晚默默地祈祷：这次可不要再被楚江流叫起来了。
“阿爹，你怎么在这？”
“你爹我愿意在哪就在哪，要你管？”
林晚压根没想到在梦里林仕杰还能搭话，嘴里嘟囔着“这只是我的梦，你又不是真的。这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那我干嘛要跟你说话。”
“嘿，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老子才走了几天，你就敢装不认识了？”
“七天了，够久了。”
“混账！你还知道今儿个是你老子头七啊？怎么不给你爹烧纸？”
“我哪有时间。”
“……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反正你在我梦里，这都是我脑袋里幻想出来的，我才不信你能打死我呢。”
林晚是故意跟林仕杰拌嘴。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得情景真实一点，才能勉强欺骗自己，这就是真的父亲。
“呸！你小子还有工夫想我来？我看你只想那个丫头吧！”林仕杰一挥手，海桐便消失了，“瞧见没？她才是你臆想出来的。有时间做什么春梦，倒没空给你老子烧纸。”
“阿爹？真的是你回来了？”林晚感到非常奇怪，这梦怎么越发真实起来了？
“废话，你以为这么半天谁跟你说话呢？”
“那……上次，也是你回来了吗？”
“什么上次？你之前也梦过我？哼，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我能抱抱你吗？”
“不能，滚。”
“看来真的是你了，阿爹。”林晚不顾林仕杰的反对，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阿爹，你好冷啊。”
“废话，你死了也这样。你抱够了没？赶紧松手，我最烦男的抱我。”
“您都这样了，有人肯抱就不错了，就别挑三拣四的了行不？”林晚不肯松手，明明以前看这个爹哪哪都不顺眼，现在见了倒不想分开了。
“几日不见，你倒是越发大胆啦？赶紧滚开！”林仕杰嘴上一直叫林晚滚，一直不断地嫌弃鄙视，却始终没有将林晚推开。
“我可是你儿子啊，怕什么的？阿爹，你怎么想起来看我啦。”
“笑话，你这小混蛋毛都没长齐，我会怕你？我来当然是因为今天是头七，骨灰又在你身上带着，不然你以为我看了你十年还没看够？”
“没看够吧。”
“敢问这位少爷哪来的自信？”
“随爹。”
“我给你惯的吧……”
“毕竟你除了惯着我，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行了，别跟你老子在这扯皮，说正事。”
“爹爹你……活着的时候都没干过一件正事，现在怎么突然想起正事来啦？话说回来，这俩字你知道怎么写吗？”这句话是出自林晚内心深处由衷的疑惑，林仕杰的一生简直就是和正经事背道而驰的典范。
“滚蛋。怎么不知道？你念得出来的字老子都会写！少扯这些没用的，我告诉你，林下院的姑娘不是你能碰的，你最好离那地方远点，不要多管闲事。”
“为什么？林下院的女孩子与别处不同……”林晚终于松开了手，跟林仕杰面对面地说起话来。
“正是与别处不同，你才要离她们远点。尤其那个海桐，你以为林下院的花魁是那么好当的？莫说你这傻小子，就是你爹我这老江湖也未必是她对手。她要是耍起手腕来，你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小子，每个人都有合适自己的姻缘，她那样的女人不是你招惹得起的，趁早死心吧！”
“那爹爹你自己的姻缘就合适吗？你都说不清怎样才是好的，如何来教我？”
“你……真是长大了。”让林晚十分惊讶的是林仕杰这回竟然没有发火，记忆中一切跟衡雪竹有关的话题都会挑起父亲的怒火来，但这次没有。林仕杰意外的平静反而使林晚觉得冒失了，自己实在不该说那种话来。
“海桐是怎样的人，我以后自会留意。眼下重要的事情是，爹爹你在天南星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是否跟人结了怨？”
“哎，你爹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倒也不是个听人劝的。我管不了你，只告诉你凡是楚馆秦楼里的女人，都最会骗人。哪个不是楚楚动人，泪珠儿说掉就掉？她们的话，倘或有三分真的便是对得起你了，若有五分，就可称得上仁义了，你可千万小心。尤其楚江流的事，越少人知道，你就越安全。我在天南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我的脾气，怎会跟人结怨？你不要去查了。”
“若有歹人暗害爹爹，爹爹自己当然不知道了，可无论有没有，我都应该去查探一番……”
“够了！没人害你爹！你给我好好待在苗家，若嫌他家欺负人，你自己回泠州老宅住也好，绝对不能去天南星，知道吗？”
“爹爹这话，莫非真的与人结怨不成？”
“小子，你爹我已经死了。我这辈子，娶过妻生过子。最后好歹也养了你这么个儿子，虽然我也不是那么满意，但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愿？知足者常乐，在这人世间走了一遭，我已什么都见过了，我知足了。只要你老实待着，若侥幸逃过被楚江流夺舍，也许能平安终老。我的事，不需你管。”
“爹爹你……我哪里不让你满意啦？如今我既知道爹爹是被人所害，岂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自己苟且偷生？”
“哼，就是对你这不听话的劲最不满意！我且问你，你可有法子躲过楚江流这一劫？即便你有驱逐他而令自己活下来的法子，你一个人能做什么？安心开间医馆度日倒也罢了，要查案，你真拿自己当捕快啦？你现在能保证你自己的安全吗？楚江流的事还没解决，你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河，如何管得了我？”
“爹爹！我……”
“行了，这事没得商量！难道整个黎国不够你走的，非要去天南星不可？再不够，你去郊国也可以，你不是认识了个郊国的公子么？”
“您也知道这公子的事？楚将军看出他身份特别，我们猜想他恐怕是郊国的皇亲国戚。”
“楚江流看出来的，那你呢？你本就是他的主人，我不在了，你更该要强些，不能让他看轻了。可是你怎么就没长进？都怪我把你宠坏了。”
“……关于这个你们俩的想法很一致。”
“我不认识此人，不过看起来是个厉害角色，你以后倒也未必跟他处事，只记得切莫得罪他就是。”
“林晚记下了。”
“你记下什么了？记得给你老子烧纸！”
“阿爹，你要走了？”
“不走干什么？管也管不了你，还留这看你小子做春梦不成？”
“我以后还能见你吗？”
“见与不见都是一样，你以后得靠自己活。”话音刚落，林仕杰转身走进了宅子，身后大门嘭地一声关上了。林晚想跟他进去，却怎么也推不开门，急得自己边拍门边喊阿爹，最后竟把自己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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