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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五世 两相厌(六)


  十四

  当晚,姬无墨登门道歉,姬无玉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好似全然不在意今晚他在戏台上眼瞧着听戏的人议论纷纷,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戏刻在骨子里,只要他想演,脸上立刻能贴上一层妥帖的画皮——真实的喜怒哀乐全被笼在其下,毫无破绽。

  姬无墨已不怎么登台了,做他们这行该恪守的禁忌,也松了不少。他晓得姬无玉定然心气不顺,可任他舌灿莲花,姬无玉都端着一张笑脸,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最后他都醉倒了,姬无玉面前的那杯茶水还没动过两口。

  叫来跟着姬无墨的小徒弟,姬无玉交代道:“你师父喝醉了,你带他回去吧,记得手脚轻些,别吵到嫂子,安置在客房里吧。”

  小弟子扶过姬无墨,点头称是,朝外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对姬无玉道:“无玉先生,你……”

  姬无玉站在门前朝他摆了摆手:“回吧,回吧,我都晓得。”

  小弟子道:“那先生早些休息,我和师父先走了。”

  他们离开后,姬无玉关了门,见满娘还在桌边坐着,不由笑道:“还不去歇着?”

  满娘道:“无玉,你呢?”

  姬无玉愣了愣,道:“上次填的那本折子还没写完,我写完就睡。”

  满娘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好“嗯”了一声。

  终于,屋里只剩姬无玉一个人了。

  外面夜雨将至。

  他轻手轻脚地将窗户打开一扇,任由潮热的风席卷整个外间。笼在灯罩里的烛火微微摇曳,他也不管,径自取了一沓稿纸出来,提笔写戏词。

  在过去的近三十年里,他不是在演不打眼的配角,就是在写新戏折子。年长的人爱看老戏,图的是角儿的演技,年轻人则多爱看新戏,图个新奇。他因着写戏折子,也攒下不少钱,去年姬三爷蹬脚去了,他便领着满娘在姬家隔壁买了个小院子,搬来住下了。

  一开始姬家班班主还以为他要和班子断绝来往,吓了一大跳,见他往来皆如常才放下心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何要搬出来。

  为了一套戏服。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着自己当时看到罗师弟穿着那套戏服故意袅袅娜娜地从他面前走过,他没能压住火气攥住他的胳膊问他那身衣裳哪里来的。年轻人妆容未卸,目光流转着些许得意:“三爷给的。”

  他说给的,而不是借的……那套戏服是他娘的遗物。

  彼时他们不过二十出头,姓罗的正是红人一个,原本藏在暗地里的不屑鄙夷此时全然被他搬到台面上来了,他瞪大眼睛好奇道:“怎么,姬师兄,这行头你也想要啊?可是你又不能……”

  姬无玉笼在袖中的手青筋紧绷,他面上却还是一派平静:“我倒想问问家父哪儿来的资格处置我娘的嫁妆?”

  朝廷有历律,女子死后嫁妆归嫡亲子。

  在姬家班的地盘,姓罗的虽然被他憋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当场跟他闹翻了,只灰溜溜地还了戏服,当天便吵着闹着要出去自立门户。

  班主为了息事宁人,只好请姬无玉来与他道了个歉,这事才算了结了。

  自那日起,姬无玉就知道了,只要他头顶还笼着他爹的阴影,他就连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护不住。

  十五

  想起那套戏服,他握笔的手顿了顿。盯着窗外摇曳的树木许久,他叹了一口气,搁笔起身去拿装行头的大樟木盒子——梅雨时节,也不晓得那娇贵的丝料有没有起霉。

  盒盖缓缓移开,灯光一寸寸探进盒子,遇上绯红戏服上缀着的各色宝石,便立即绽出耀眼的光华来,几乎将整个外间照亮。

  姬无玉盯着戏服看了良久,试探着伸手轻轻摸了摸——他脸上的皱纹越发深了。

  也正在这时,这个老去的男人脸上的画皮终于崩裂,隐约露出一点年轻人独有的迷茫。

  他隐忍半生,终究是为了什么?难道为了此刻的落寞么?他当初为什么不逃呢?为什么不离开姬家班,甩开这个束缚他的牢笼,去哪儿都好……

  笑他天纵奇才年少意气,却败给优柔寡断割舍不下。

  姬无玉杵着桌子,盒子搁在膝上,背脊佝偻,五官皱成一团,无声痛哭。

  大雨裹带着惊雷而下。

  里间,满娘端端正正坐在榻上,听闻雨声就仿佛听见谁的哭声,于是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下雨了就好。

  哭出来了就好。

  他是男人,他就是再痛苦再难受也不希望别人看到,包括她。她担忧他,却也只能为他做到不问、不听、不看。

  在唱戏一事上,她这些年,能为他做的也只有不问、不听、不看。

  风雨同舟三十年,她早已知他如知己。

  外间骤然传来一声响,她慌忙站起来,又听见一道阴恻恻的女声:“换么?用寿元换一场重来的青春。”

  没听见姬无玉的声音,满娘又惊又怕,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

  姬无玉面前,桌上昏黄的烛火已然被幽绿的鬼火替代。

  一身白衣的女鬼抱着一尾白狐悬浮在半空中,泛着鬼火般的绿色的眼瞳眄着姬无玉。

  他僵了许久,缓缓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听起来很是平静:“虽然不知道阁下是何方神圣,但……世上有这等好事?”

  女鬼有些惊奇地挑了挑眉,抱着白狐换了个姿势斜倚在半空中,轻笑道:“我自酆都来——在那儿,但凡是个有点身份的,打声招呼都能改生死簿……这笔买卖你觉得如何?”

  姬无玉嗤笑一声。

  女鬼叹了口气:“看来你不太信”她放下怀里的白狐,轻轻巧巧地一跃落了地。

  在她脚尖沾地的那一瞬,她身上那袭瘆人的白衣变成的皂色的官家圆领剑袖袍,她松松散散的长发也被笼在乌纱帽里,腰间甚至还配了刀——一副官家捕快的模样,可惜朝廷没有这样鬼气森森的捕快。

  她将一个阳刻“纪”字的棺木腰牌伸到姬无玉面前一晃,鲜艳的红唇往上弯了弯,似笑非笑:“如何?”

  姬无玉闭眼叹道:“阁下能毫无声息潜入在下的宅子,现在又亲身变化,饶是在下不信鬼神,也不得不信了……敢问阁下要什么交换?”

  里间,满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女鬼道:“无玉先生别紧张,我和我夫君不过是看先生你戏唱得好,戏折子也写得好,想帮你一把罢了……”

  姬无玉无意义地笑了:“既是要帮我,阁下不如大方点。”

  女鬼摇头道:“寿元换青春,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不能再实惠了。”

  十六

  姬无玉沉默了,女鬼也不多话,任他静静考虑。

  良久,姬无玉方道:“依阁下的意思,若我做了这笔买卖,我的寿数能换来几年青春?”

  女鬼笑眯眯地拿出一个金制的小算盘,随手拨了拨:“按生死簿上无玉先生的寿数算,只能换五年——换而言之,今个儿我不来跟先生做生意,您可就只能再活十年了。”

  姬无玉冷笑:“怎么还打了个对折?阁下这生意做的不地道啊!”

  女鬼转了转算盘:“诶,是我没讲清——我的意思是,十年,您拿十年来换,岁数能往前拨五岁,然后从那个岁数开始能活五年,这回先生懂了么?”

  姬无玉沉默了一会儿,道:“只能五年么?”

  女鬼点头:“只能五年,没得别的换法。”

  他突兀地笑了,笑得讽刺:“五年?五年前我三十九岁,这算哪门子的青春?”

  女鬼转了转眼珠,狡黠一笑:“你的寿元不够,那不还有别人的吗?”说着,她的目光便投向隔开里间和外间的那扇门。

  姬无玉脸色变了,他厉喝:“不可能”又想起满娘应当还睡着,立即又将声音压低了,“这买卖做不成了,阁下请回吧!”

  她笑眯眯地摆摆手:“先生别急着赶我啊,这买卖你不想做,还有别人想做呢……”

  话音未落,满娘便推开门,平静道:“这买卖我做,敢问姑娘,我能为玉郎换多少年?”

  满娘寻常时候都不会唤姬无玉“玉郎”。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最亲密不过的称呼……而此刻,她是作为他最亲密的人,向女鬼讨这笔买卖。

  姬无玉猛地站起身来,拽过她:“够了!我不需要重来!这买卖我们谁都不做!”

  女鬼却笑着拨了拨算盘,用生意人的口吻道:“无玉先生这话就不对了,您夫人明明很想跟我做买卖,您搁中间拦着不太好吧?来,夫人——您能为无玉先生换十八年,换完您还有三年好活。”

  满娘抢在姬无玉之前开口:“换!”

  女鬼立刻接上她的话:“成!无玉先生的十年,夫人的三十六年,无玉先生您准备好了么?重获一场青春——从二十一岁开始,成为名满洛阳的正旦?”

  姬无玉道:“慢着!不……”

  话还没说完,屋中骤然炸开一团灼眼的白光。三息过后,什么鬼火,什么女鬼,什么白狐,全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瞬间年轻了二十三岁的姬无玉,和一个瞬间老去三十六岁的满娘。

  他愣怔许久,踉跄跌倒在地,梦呓般喃喃:“这都,这都算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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