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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五世 两相厌(七)


  十七

  满娘其实很擅长演戏,或者说……很擅长“装”。

  这种“装”本身没有好坏善恶之分,只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比如面对把她捡回家的红姐姐时,她就装作天真却懂事的模样——虽然知道红姐姐是暗娼,但为了有所依靠,她面上还是假装不知道红姐姐是做什么的。

  暗娼,是了,若不是私底下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差事,红姐姐一个年轻纤弱的小寡妇怎么养得活自己,更何况还带着一个捡来的拖油瓶。满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红姐姐抚养自己的目的并不单纯。她小的时候红姐姐只是让她看门望风,那等她长大了呢,她是不是就得接手红姐姐的“买卖”了?

  她虽然自记事起就是个没人教没人养的孤儿,但她并不傻,她非但不傻,她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明。

  所以她得会装,等她足够大了,她就能脱离那个洛水边的小破屋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红姐姐会突然病死。

  那天红姐姐脾气不大好,大清早便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眼,还冲满娘骂:“老娘养不起你了,你滚吧,找一户负担得起你这个累赘的人家养你去……”原话她已记不清了,总之不是什么好话就是了。

  没过一会儿,红姐姐又莫名其妙地消了气,抠出几个铜板让她去买米。

  她回来时,红姐姐已经咽了气,那个她知道的老是纠缠红姐姐的小流氓正在那尸身上摸来摸去……她恶心得想吐,可是脸上却是一副不似作伪的惊惶。

  小流氓发现了她,眼神骤然凶狠,继而在眉梢挑起算计——他只是个流氓,不是疯子,不会也不敢杀人,尤其是小孩儿。他朝满娘招了招手,面上一派虚假的和善:“小满,你过来,你听叔叔说,你姐姐是病死的……你想不想把她好生安葬了……咱们这样……好孩子……”

  明面上好似小流氓唆使女孩儿做杀人放火的坏事,实际上,还不知到底是谁应了谁的愿。

  红姐姐生前对满娘还算不错,她没本事还红姐姐这两年的恩,不如借红姐姐自己的尸体“挣”一口薄棺……至于旁人,与她何关?

  可是她偏偏遇见了姬无玉,有着一双极美的眼睛的姬无玉,世上独一无二的姬无玉。

  她伙同小流氓劫下了他,他却把她带回姬家,给她一处栖身之地。

  满娘一开始摸不清他的想法,故意示弱装乖巧。他一开始还陪着她演,没两天他就忍不住屈指敲了她脑袋。

  他说:“小孩子家家装什么佯?你又不唱戏——该怎么地怎么地!”

  她捂着脑门儿有些茫然,看着少年背着手远去的背影,一时还真没想明白姬无玉是怎么看出她的“装”。

  她就像一个严丝合缝的蚌,被他这一敲敲开了坚硬的壳,微微露出一点柔软的肉,小心谨慎地试探这个世界。

  这一试探就是九年。九年后,她十五及笄,偶尔一天路过姬三爷住处,听见有人在请姬三爷开口将她嫁给一个她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人。

  她慌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求姬无玉——毕竟,是他把她带到姬家来的。

  十八

  满娘用了自以为的“最聪明”的法子——她向姬无玉剖白了一番并不存在的心意,如果姬无玉应下了,自然是好的,他可能不会爱她,但他一定会对她好,如果他拒绝了,就凭他那一点愧疚,他也会请人帮她寻个好人家。

  或许连满娘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在道出“喜欢”那两个字时,她不由自主地紧张了一瞬。

  或许是她这次“装”里,掺了一点真心,连姬无玉都没看出来她在演戏。

  眼泪好像开了闸似的涌出,分明在演,她却觉得随着泪水的泄出,另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填满了她的心,她的眼。

  她看着姬无玉,很努力才从他平静的表情里挖出那么一点他年少时曾打动她的孤独。

  那一刻,她的心落到实处。

  我不嫁人了。她想。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陪在他身边,两个同样孤独的人相互依靠,在这姬家大院里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他们不是亲人,不是朋友,更不是恋人——他们是同盟,沉默着与这个人心叵测的世界对抗的同盟。

  直到姬三爷下葬。姬无玉等到所有人离开,拉着她在那个他憎恶了半生的男人坟前磕了头。满娘先是一懵,继而明白了他此举为何,难以言喻的悲伤与心疼在她胸膛与喉间翻涌上下,可她最终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她默默跟着他磕完头,硬是咬着牙把眼泪逼了回去。

  十多年前,他拒绝了她 ,却还是把她的一句“喜欢”放在了心上。

  流水一样的光阴,到底是把他们的相依腌渍入味,转化为另一种更为亲近的亲密。

  离开坟地时,满娘暗暗在心里对自己说:从此,但凡君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世上不会再有一个姬无玉将她带出那个摇摇晃晃的小木屋,世上不会再有一个姬无玉教她在人面画皮的世界里该如何活下去,世上更没有别的一个姬无玉会需要她。

  她是一只狡猾的蚌,会演戏,会装,会睁眼说瞎话,她极顶聪明,极顶冷漠,只要她不愿意,没人能撬开她坚硬的外壳……可是面对姬无玉,她甘愿丢盔弃甲,撤下一切掩饰与保护,将自己最柔软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他。

  只求他能珍惜。

  在听闻那白衣女鬼要姬无玉用寿命来换青春时,她先是惊诧,继而狐疑,最终是毅然决然。

  命运亏欠了姬无玉许多,并且不打算为他补回来,没关系,命运缺他的那一份,她连本带利地补给他。

  看着姬无玉重回二十一岁,满娘已是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可是她不悔……即便,只是此时不悔。

  次日,所有人都好像忘了昨日办糟了的试戏,忘了姬无玉原本是一个遮不住老态的还未挑大梁就已经过气的角儿。

  于是姬无玉盛装扮“王美娘”,一场戏后,理所当然地红了。

  第一年,两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被扑面而来的赞誉与权力砸得几乎头昏眼花。第二年,姬无玉受邀的堂会越来越多,他开始早出晚归,满娘也禁不住疑神疑鬼。第三年……第三年,满娘就快不行了,她对姬无玉的疑心也攀升到极点。

  她就快死了,如果在她死后,姬无玉身边出现了别的什么人,她付出的这三十六年青春,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在姬无玉与另一个人的故事里,她不就成了个笑话么?

  虽然不知道所谓的另一个人是否存在,她还是竭尽所能地和姬无玉闹,她通过这样惹人厌的方式饮鸩止渴般将姬无玉锁在自己身边……若说之前联结他们的是一幅锦缎,那么到如今,只剩一根丝了。

  尾声

  白衣的女鬼在满娘逝世前夜再次来到姬无玉家。这日姬无玉去刘家唱了堂会,家里只剩满娘一个人。

  她躺在榻上,苟延残喘。

  这次女鬼没有抱白狐,身边只跟了一个同样一身白衣的青年。

  满娘眼睛已经模糊了,她看不清女鬼,更看不清她身边的青年,只凭着阴冷的气息与跃动的鬼火,认出了女鬼。

  女鬼绿瞳红唇,很是随意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她床前,翘着脚笑道:“姬夫人好啊,几年没来看望,不知道您夫妻二人可得偿所愿?”

  满娘模模糊糊听完这一句,吃力地冷笑一声:“得偿所愿?纪大人,纪姑娘,我没叫错吧,您可真是个恶鬼。”

  女鬼颇有些惊奇地挑了挑眉,对身边的青年道:“相公,我看起来不像无间地狱里爬的那些东西吧?”

  青年“嗯”了一声,似是漫不经心,却答得没有丝毫敷衍。

  满娘沉默良久,不知是羡慕还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纪姑娘,你们很好……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公子是你上次抱的那尾白狐吧?”

  女鬼笑眯眯道:“是啊,我家相公可不是狐狸精哦,他是天上的仙狐,金贵着呢!可惜我在阴间任职,他陪着我,倒是折损了不少仙气,所以我们夫妻俩啊,得不时来上面晃悠晃悠。”

  满娘不懂阴间鬼差与仙界仙狐成亲是种怎样混乱的鸳鸯谱,只疲惫地合着眼道:“你们很好,这样很好……”

  感觉到自己的困倦,她立即强打起精神来,与女鬼说话:“纪姑娘今天来,是因为我就要死了,对吗?”

  女鬼点头,假模假式地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是啊,姬夫人,我来送您一程,毕竟向您这样干脆的客人,我该有几十年没见过了……不知您老现在还有什么遗愿的吗?”

  满娘嗤笑一声:“纪姑娘生前该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吧?好了……说吧,你想要什么东西?”

  女鬼显然被她的直白取悦了,温声温气道:“姬夫人,您先说您的愿望,我才好给您开价,不是么?”

  满娘盯着床顶良久,突兀地笑了:“遗愿么?纪姑娘,你能让玉郎周围的女人都死绝么?”

  女鬼“嘶”了一声:“夫人,您这愿望这真够毒的。”

  满娘笑笑:“行了,姑娘,别跟我兜圈子了,你不就是想结一结以前的账么?”

  女鬼虚情假意地摆手:“怎么能叫以前的账呢,我早说了,不必你们拿什么来换……姬夫人,我只问你一个事儿。”

  满娘实在受够了这人的油滑世故,道:“请说。”

  女鬼面色稍稍严肃起来,声音却还是透着一股漫不经心:“夫人可知道你家相公无玉先生前些年写下的那个《双生》折子?”

  满娘颔首。

  女鬼继续问:“那戏折子,是何人请无玉先生写的?”

  满娘回忆许久,不确定道:“应当是个女人,二三十岁的样子,姓……是了,她也……”

  女鬼打断她:“那人只让先生写折子?还留下别的什么话么?”

  满娘道:“姑娘为何不去问玉郎?”

  女鬼道:“夫人以为无玉先生会告诉我么?”

  满娘叹了一口气:“我当时只听了一个大概,玉郎答应了那女人会把话带到棺材里,她说‘……故事就是这样了,至于别的,我自会去找别人帮忙,先生只管写,那人听了戏会知道我的意思的’,没了,再多我也想不起来了。”

  女鬼的脸色突然十分难看,虽说她面上本就是泛着死气的苍白。她起身拉着青年离开,动作极快,离开屋子前,她留下一句话:“多谢夫人解惑,送您一夜青春,还请笑纳。”

  当晚,姬无玉回家,只见院里灯火通明,小小的一个院子在灯光笼罩之下,终于有几分家的样子了,可满娘早已病到起不了身了……他迟疑着推开门,却见十五六岁模样的满娘坐在桌前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他愣怔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满娘?”

  她起身走向他,脸上挂着不似作伪的天真的笑,她抱住他,下颌搭在他肩头:“玉郎,是我啊……”

  良久,血腥味上涌,只是两人无暇去管,他们相拥着摔倒,一柄半长不短的匕首割伤姬无玉颈间,血如泉涌,至于满娘,她面上已是毒入肺腑的紫青,可她的双臂仍像铁钳一样牢牢箍着姬无玉……即便姬无玉自始至终,一点挣扎的动作都未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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