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七世 天各命(六)
十三
纪澄十七岁那年,她在家门口捡到一尾白狐。
她如往日那般随意将今早的洗脸水泼出门外,却不料泼到了一只从门口经过的狐狸。
那一尾狐狸被她这从天而降的一盆水泼懵了,一双大耳朵抿在头顶,看起来可怜极了。她一时忘了自己给自己下的不许再招惹小动物的禁令,转着二轮车出门,向它伸手:“来,小家伙,过来。”
它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极害怕的样子。
纪澄弯腰朝它伸手:“来,别怕,我带你去将水擦干……”
白狐终于向她走来,她这才发现这一尾白狐有一双点墨似的眼瞳,看着人时,像两块暖玉。
纪澄抱着它回了屋里,用干的布巾反复给它擦了几次身子才将那一身白毛擦得半干。可这寒冬腊月的,人的衣裳半干不干容易生病,狐狸也应如此。
于是她便转着二轮车进了灶房生火给它取暖并将它的毛烤干。
白狐伏在她膝上,很乖巧的样子。
纪澄注意到它腿上有一些血迹,便轻轻拨开那处的毛查看是否有伤口,可是什么都没发现——那血迹看起来像是被捕兽夹夹伤过,可它腿上又没有伤口,若是凭空溅上去的血,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她猜不出来,索性便不再猜。
抱着白狐烤火直到中午,纪澄将昨夜纪汀给她留好的饭菜热了,围在灶膛边吃了。她热得额角都淌下细细的汗。
白狐仿佛对她的午饭很是好奇,一双点墨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纪澄暗自好笑,从碗中挑出一块腊肉:“你也想吃?”
白狐颇有灵性地点了点头。
结果纪澄飞快把肉塞进自己嘴里,鼓着腮帮子道:“不给!想得美!”
纪澄从它眼中看出一点无语,于是眼角微微弯,漾出一个狡黠的笑。
饭后她将白狐放在灶台上,自个儿转着二轮车出门洗碗,回来时白狐就已经不见了。
纪澄忍不住撇嘴自言自语道:“没良心的东西!”
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晚上纪汀回来时却在灶房里捡到一簇白色的软毛。纪汀拿着软毛拍到她跟前质问她:“这是什么?你又往家里捡什么东西了?!”
纪澄被她的声音炸得脑仁疼:“我没有!”
“没有”纪汀冷笑道,“那这是什么东西掉的毛?你掉的吗?我苦死苦活养你一个已经够累的了,你还成天往家里捡东西,怎么,你嫌我讨生活太轻松了是吗?”
虽然她说的是事实,纪澄却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
如果她像孪生姐姐一样四肢健全,她不可以寻差使养活自己么?难道她愿意生来就想做一个不良于行的小残废靠人养活拖累亲人么?!
她越想越气,憋屈与不甘几乎呼啸而出。
她又听见那个温柔又贪婪的声音:“好孩子,还差一点,就一点点了……”
十四
纪汀做了几年绣坊的采买,得坊主赏识,便升作坊里的主绣。这下子,她赚的钱不仅能养活她与纪澄两个人,还能攒下一部分,到年底时给家里添换些配置。
眼见着这两姊妹的日子越过越好了,不少未婚的青年便开始活动心思,想请父母让媒婆去说媒。
可是媒婆们一个个的去了一次,第二次便不愿再去。
原因无他,纪汀就是嫁人也要带上她那残废妹子。
谁家愿意娶个媳妇儿还得白养一个没用的残废?
眼瞧着纪汀这好好一大姑娘就这么剩下了,街坊们不免又开始说起她家的闲话。只不过这次说的人从纪汀变成了纪澄。
比起之前的克制与收敛,众人说起纪澄的闲话来那是一丝情面也不留。他们之前忌惮着纪澄不知什么时候会因谣言犯起疯病,而这次他们不怕了,纪澄成了她姐姐的拖累,他们将自己放到至高处,俯视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物。
可纪澄充耳不闻,一晃就是四年。
两姊妹一起耽搁成嫁不出去的老丫头。
周围的闲言碎语愈发刺耳。有时纪汀纪澄都在想,是不是他们闲到没事做了,所以才有这么多的时间对别人品头论足,窥探别人的私事。
而纪澄几年前时不时听见的那个声音愈加频繁地出现在她耳畔。
“他”鼓励她去做一些不起眼地却对他人有害的小事。通过这些小事,纪澄心中的郁结稍稍得以纾解,而她不知,她心中的戾气也恶念也随之疯长,她本性的良善和忍让却随之一点点消磨。
她渐渐变成一个与从前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可她自己不知道。
那个声音一直鼓励她:“好孩子,再努力一点,你可以做到的……到那时,你想要的一切,你都可以得到。你将改头换面,你将扶摇直上……”
她们二十一岁生辰那天,纪汀兴冲冲地从绣坊回来,与纪澄道:“皇商到扬州城里收绣品,看上了我绣的那幅花开锦绣,阿澄,咱们要发达了!”
纪澄也有些心血澎湃,可她却从姐姐眼里看到一丝迟疑。
她在顾虑什么?
纪澄敛了还没来得及展开的笑意,轻声问道:“阿姐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直说,我虽没用,但只要能帮到阿姐的,我自然会极可能去做到。”
纪汀避开她的视线缓缓摇头:“不,没什么。”
纪澄心里不信,嘴上却平静地“哦”了一声。
她知道,一定是纪汀的那个情郎又和她说了什么了。
纪汀长得清清秀秀又踏实能干,自然会有不少人喜欢。她是穷人家的孩子,也没什么挑剔的毛病,遇上合适的男人,自然会春心萌动。
周家的大儿子便被她看入眼了。
可周大有些讨厌纪澄——不是因为她不良于行,而是她的眼神太过阴郁。
不过他没念过两年书,哪里知道“阴郁”这等词汇,他只是本能地察觉到纪澄眼中隐藏的危险的尾巴。
虽没正式见过面,周大与纪澄相互都知道对方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感。
因为周大,纪汀和纪澄不知吵了多少次,因为纪澄,纪汀和周大也不知吵了多少次。
纪澄知道,如果纪汀嫁给周大,周大决绝不可能让她跟过去,也不会让纪汀再与自己多接触。
这与要她的命有何区别?
十五
纪汀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已说明了一切。
纪澄也不想在她的好日子和她因为一个不知以后能不能成她姐夫的男人吵起来,便不再多提。
当夜纪澄睡得并不是很好,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摸她的脖子——是女人的手,是纪汀的手。
她不动声色将眼皮掀起一条缝。
纪汀摩挲着她的脖子,好像在思索什么踌躇什么。良久她才停下,而她的双手已稳稳卡在纪澄脖子上,只需一用力,她就能掐死纪澄……
纪澄仍闭着眼睛,声音十分平静:“阿姐,若是我挡了你的路,你告诉我,不劳你亲自动手,我自会去寻一处风水好的地方赶着投下辈子的胎。”
纪汀被她突然说话吓了一跳连忙松了手,听清她说什么后,终于崩溃大哭起来。
想必她走到这步,要动手杀了自己的孪生妹妹,也不容易。
她在自己未来的人生与累赘妹妹之间摇摆已久,孤独与责任两厢拉锯……她也受不了了。
今天她得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却也得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有人给周大说媒了。周大吞吞吐吐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说只要她不理会她那残废妹妹,他便向爷娘挣一挣,她和周大大吵了一架,说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丢下她妹妹。
可是她也有些质疑自己的决定,为了一个不良于行不事生产的拖累,她牺牲自己的爱情究竟值不值得?
不知不觉,她已认可了外人的理论——纪澄是她的拖累是她的包袱。
再怎样坚固牢靠的东西,只要生了一丝罅隙,早晚不堪一击。
纪汀崩溃地哭着,连一句“对不起”都讲不通畅。
纪澄通透,哪里不知道她这姐姐是什么性子,怎会不清楚她已视自己为累赘。
即便事实本就如此,但她们是孪生的姊妹,她们生来便相互羁绊。
如她所说,若是纪汀真觉得她挡了她的路,她可以为她去死,不劳她亲自动手。
可那双熟悉的手还是放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无声地笑了,睁眼看着房梁,两行泪水沿眼角不断淌进鬓角,眼睫下的目光却有些晦暗不明。
房梁上飘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影子五官俱全,有个大致的人样。此时,那个影子正向她微笑。
纪澄知道那是谁。
她一边哭,嘴角一边上扬,清丽的面孔在夜幕中扭曲如同画皮恶鬼。
到那时,她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得到,她将改头换面,她将扶摇直上……
“那时”是什么时候?
眼下它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真正的模样,“那时”是何时何须直言?
她看着它,无声地道:“滚!”
她看不见自己身上有失望、愤恨、厌恶、畏惧种种情绪实质般交织,几乎将她整个包裹,孕育出一点隐晦而诡秘的兴奋与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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