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红衣

　　时日低矮，长雪孤城，大地寒凉，十万雪花作陪，红裙的女子奔向一人。

　　四目相对，连眉上的风雪都要被融化，嘘声传来，谁也不去理会。天地的中心，只有红装与猎装，四周洁白。

　　“给，现烤的地瓜，热乎！”女子捞起乐虎垂在身侧的大手，一把将手中攥的皮开肉绽的烤地瓜塞到他冰凉的手里。

　　“走，回家！”扛起乐虎背负的猎物，朗声宣布，像是一位女将军。

　　众人纷纷露出笑意，相互招呼起来，一扫沉默的氛围。

　　乐虎单手捧着那颗烤地瓜，另一只手在前遮挡，似乎是在遮蔽四面八方吹来的冷风，好让它的热乎气多在掌心停留一会。看着走在前面的红裙女子，满身倦惫一扫而光，那行走间的风情，腰肢扭动，双辫飞扬，多看一眼，心里就多热乎一分。

　　一两百斤的大猹被她抗在肩上，像是长枪在肩，英勇前行，姿态干净利落，步履稳健。不亏是我乐虎喜欢的女人，他想。

　　“二英，”站在瞭望台上的人向下喊道：“别把虎子惯坏了，一群老少爷们就他一个空手进堡，他好意思？！”

　　“我乐意！”二英剑眉一竖，跨过大门。

　　乐虎紧跟其后，朝站在高台上的狗子亮出沙钵大的拳头，吓得狗子脸色刷白。乐虎最不乐意有人开二英的玩笑了，要被他逮着就是一顿胖揍，他可吃不消那双铁拳。

　　不过今天乐虎显然只是吓唬他，没有心思修理任何人，他的眼里只有那一袭红裙，和那红裙的主人。红裙奔向他，就是天地万物都奔向了他，他是个俗气的人，见山是林，见林是木，见木便是木，唯独见了她，云海开始翻涌，林涛开始澎湃，像是有昆虫挠着心里的痒，无需开口，就明晓一切心意。

　　二英卸下那头已经冻得邦邦硬的大猹，转身就看到乐虎那一张胡茬乱生的脸，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地瓜被送到眼前。

　　“吃，趁热。”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二英忽而脸上生出一片红晕，有些醉酒后晕乎乎的感觉，抬手朝乐虎的怀里轻轻锤了一拳，乐虎身躯一震，一把捉住二英的拳头。

　　“还有这么多人呢。”四周人脸色通红，实在是忍得辛苦。

　　“二英，虎子，堡主还没回来，你们，你们收敛点。”

　　“什么，堡主还没回来？”二英吃惊，环视一番，果然没有冉阳的身影，也没有那个小子在其中。脑中闪现出诸多场景，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重重以拳擂掌，“拿我的枪来，我去寻堡主！”

　　好不容易劝住二英，她也明白若是碰上了堡主都不能解决的麻烦，纵是她去，也是徒然。却阻止不了她一定要亲自值守瞭台，只得随她去了。

　　左右两个块石垒砌的高高瞭台上，相距三丈间隔，红装艳艳如火，铁枪矗立如龙，竟是比男儿不少半分英气。

　　乐虎忽然有些心疼，站在另一边的高台上，任凭朔风吹荡，温柔地看着那个眺望远方的身着红裙的她。

　　“喂，你这么瘦，哪里像一头小虎子？”

　　“用力，用力，软绵绵的像个娘们似的，要不要我让你一只拳头怎么样？”

　　“别放弃，筋骨不拉开，怎么习武？”

　　“好，这一拳我都快接不住了！”

　　“吃这个，不吃肉，哪来的力气练武！”

　　“恭喜你，你是最强的……”

　　乐虎看着那抹侧影，鼻翼挺起，嘴唇微翘，剑眉微竖，此时心绪安然，天下皆白。

　　每个人都有过记忆里最不堪的时光，而他的不堪里一直都有一道光，照亮迷蒙的脚下。追随那光，才渐行渐至如今。

　　金阳隐没，灰云聚合，北风呼啸，天幕低垂，墙头的雪被吹起，空中又落下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四野昏暗，风声呜呜咽咽。

　　俄而红衣被覆上浅白，依旧挺拔如松。

　　二英眉头一动，白雪簌簌，铁枪重重顿地，震落满身风雪，身体前倾，凝神细看。

　　两个小小的黑点出现在一片遥远的地方，凭借她的目力，风雪阻隔，还尚不能看清是人是兽。但她心里的直觉告诉她，是他们回来了。不过也没有鲁莽开门出迎，而是静静等待，直到能够辨认得出。

　　大雪被风吹得斜飞，整齐而猛烈，黑影愈来愈大，颜色越发鲜艳。

　　从回忆里拔出心思，乐虎也注意到风雪里的异样，他心头惊骇，竟是一头斑斓猛虎，一头灰黑巨熊，并肩而行，方向正是飞鹰堡！

　　“来人，准备弓箭！”乐虎回头朝堡里大喊，“野兽下山了！”

　　一扇扇门窗打开，迅速有人挟弓箭跃上墙头，一字排开，七八张猎弓同时搭箭，稳稳指向那两道缓缓而来的踪影。

　　“等等，不是野兽！”二英忽然开口，手中大枪倚住石壁，飞身跃下墙头，溅起半丈高的雪沫。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二英的身影依旧跑向十丈开外，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足迹。乐虎张嘴吞下满口飞雪，没有发出声音，也一同跳了下去。

　　那两道踪影越来越近，待到乐虎能看清时，震惊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雪地里。身后的高墙上同样响起一片惊呼，大门在吱呀声中被打开。

　　那是两头前行的猛兽，也同样是两个归来的人！

　　黑色的“王”字花纹下，一颗狰狞的虎头此时竟显得有些安详，一个弓着脊背的少年捉住老虎的两只前爪，一步一个脚印。听到呼啸的风雪中隐约传来动静，于是抬起头来，那颗虎头同样被顶起，人与虎共同注视着眼前红装。

　　体格堪称健壮，即使穿着厚厚的冬衣，也能感受到隐藏在其中的力量，面容姣好，红唇微翘。然而一双剑眉，尽削柔情，更多的是英武气象。

　　二英亦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这个负虎在背的少年。长相身材都被她忽略，唯有一双黑眸明亮、深沉，不像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眼睛，但她亦少阅历，难以形容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许夏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好看吗？！”

　　片刻之间而已，二英回过神来，爽朗一笑，伸手道：“我来！”

　　许夏正要说些“多谢，不过我还行”这样的话，二英已经半转过身子，向着冉阳道：“爹，到家了，这个给我吧。”

　　冉阳雄壮的身躯埋在巨熊厚厚的密毛中，头顶着巨熊的下颌，声音洪亮：“把后面的野猪拖着。”让过一步，将手中缠绕的藤绳交给二英，许夏同样放手。

　　许夏看着飞奔而来的众人，坚定的脚步再次迈起，依旧风雪弥漫，纵然知道不是迎接自己，心头却还是泛起一丝暖意。

　　风雪待归人，我亦是归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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