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 22 章
巡祤府左军大多是步卒，从繁城出发，花了近一月才抵达信庭郡的重镇阜邑城，文耀在南二郡的都督府也正在此地。
文季站在城头上抬头看了看天，头顶的夜空仿若被人用浓墨仔细涂抹过，黑得那么纯粹彻底，没有漏出半点星月的辉光。
文季身旁站着一个留着短须，面色黧黑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油浸过的坚韧而轻便的藤甲，身上背着一张做工粗陋但一看就很沉重的弓，要拉开这张弓，得有相当的臂力。
这是今夜前半夜在城楼上值守的百夫长，隶属于文耀麾下的信陵郡守军。百夫长也抬头看了看天，道：“看来不到子时就会有一场大雨了。”
阜邑有着比繁城更温暖的冬季，但也更加潮湿多雨。挟着丰沛水气的海风日夜不停地从远岚山的南麓攀升而上，在最高处凝成厚重的雨云，然后将雨水倾洒在远岚山以北。
远离远岚山数百年的晋人，有许多已经不再习惯这样每日数场雨的冬季，行近阜邑的时候，不少兵卒都开始在暗地里抱怨这鬼天气。
文季没有说话，他又向城下看去，城外也是一片茫茫的黑暗，这座城楼好像伫立在深渊之畔，从那深渊般的夜色里隐约传来不知是野狗还是野狼的嚎叫，间或还和着夜枭凄厉的叫声。
他身旁的火炬熊熊燃烧着，不时伴着轻微的噼啪声爆出几点火花，松脂的香味混合火油味，烟味与焦糊味，这气味绝不算好闻，但却能使人暂时心安下来。
百夫长见他不说话，回过头，少年的脸映着火光，连日的行军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日晒雨淋的痕迹。百夫长小心翼翼道：“大人长途行军至此，何不早些去歇着？“
文季还是看着城外那片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叹了口气。
文耀不在南郡，云奂虽早于巡祤府的军队到了南郡，但刚接手南二郡守军，只且战且退等候援军到来，这一月里葛章已经攻破了两国边境的朔关，正一路从信庭郡西部蚕食而来。
败退的军报频传，一路来军中渐渐升起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绪来，就连主帅景嵩的脸色也是越来越沉，更不要说初次征战的诸位世家少君们，此时众将下榻的都督府里气氛格外凝重，实在让人透不过气来。
文季问：“这里距离延谷城还有多远？”
延谷城正在葛章攻破朔关之后深入南郡的必经之路上，按照最新的前线军报，在最理想的状况下，两军将在延谷城交锋。
百夫长略略思索了一下：“按诸位从繁城行军到此的速度，大约还要三日，只是近来天气不如以往热了，越发的多雨，或许会拖慢行军步伐。”
文季的语气里有几分担忧：“三日啊。。。葛章前两日就已经兵临延谷城下了吧。”
百夫长道：“延谷城虽然不如阜邑，但也是城高粮足，再撑个几日大约不成问题。”
文季说：“但愿吧。不过葛章半月就攻破了朔关，到现在已经占领了小半个信庭，似乎并不像繁城的诸位大人所说的那样不堪一击。”
百夫长说：“两军将战，先比的就是军心，自然不能在战前涨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文季侧头：“你的意思是，诸位大人是在虚张声势？”
百夫长爽朗一笑：“下官倒也不敢这样放肆，只不过我们已经数十年没有与葛章有过这样的大战了，大约也没有多少人记得葛章人打起仗来是什么样了。”
文季道：“你见过葛章人打起仗来的模样吗？”
百夫长收起了笑容，点了点头：“三十六年前，那时候我还小，葛章人几乎打下了整个信庭郡，我们都被赶得跑去了淳南的海边避难。”他的眉皱起来，看向远处，那些狼嚎声又在此起彼伏，他说：“那些人，还同远岚山里的野狼没有两样。”
身旁这个健硕的中年男人本身就像一头矫健的野兽，但他说起那些“远岚山里的野狼”，眼中却透露出了一丝畏惧。
不知怎么的，站在这城上，文季心里的不安却越发的明显了，那黑暗中的嚎叫声渐渐平息了下去，羽翼簌簌地扑打着从头顶掠过，那只聒噪的夜枭也不知归向何处去了。
山风渐渐吹了起来，火光摇晃得更厉害了，有凉凉的一点打在了文季的眼睑上，他抬手抹了抹，指尖上沾上了一点水泽。文季又仰起头，豆大的雨点开始从那覆压在城头的乌云上落下来，在夜空里划出如万千银丝般的轨迹。
雨大了起来，越来越多的雨点打在火炬上，那浸着火油，但裹着松脂的火炬并不那么容易被打灭，在风雨中顽强地燃烧着。
头盔上落的雨汇成了水流，雨水灌进了文季的衣领里，使他全身渐渐地冷了下来。
不远处有个小卒出声道：“咦？”
文季和百夫长都转过头去看他，百夫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怎么了？”
那小卒将身子探出女墙去，伸长了脖颈：“刚刚好像有什么。。。”
雨声渐渐嘈杂起来，百夫长大声道：“雨大起来了，怕不是到城下来躲雨的野狗吧！”
那小卒正要收回探出去的身子，突然他极其短促地“啊！”了一声。
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脑袋来，双目瞪得滚圆，手中的长戟“哐当”一声落了地，整个人也向后仰去。
他的胸口，正插着一只羽箭。
“小心！”百夫长大吼一声：“敌袭！”
文季被百夫长猛地一把拍倒在地，头盔撞在那冰凉湿透的砖石上，来不及爬起身，只觉头顶一阵嗖嗖的风声，一时间四周响起数重哀嚎。
文季撑着身子抬起头来，城下忽然燃起了火光，那火光从女墙外透了出来，几乎映亮了浓墨般的夜空，那染着火光的夜空下，无数羽箭正划过他的头顶。
在混乱的风雨声与火光箭影之中，有人在疯狂地大喊：“是葛章人！是葛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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