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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云奂打马在前,疾驰如飞,端木舒原本就是人疲马乏,眼看着就要追赶不上,前头的云奂却忽然放慢了速度。

  端木舒抬起头,只见朔关已在不远处。

  绵亘千里的远岚山在信庭西部边境延展出一条极狭长的南北向支脉,不同于峰峦大多起伏和缓的主脉,这道支脉处处险峻奇绝,以一道刀劈斧削般的峰线分隔了葛章与晋国的南二郡,朔关就嵌在这条支脉的北段。

  依托着岌嶪的山体,朔关的高墙巍峨如绝壁。那墙是就近取山中质地细腻坚硬的青棱石堆砌而成,即便是最顽强的杂草也难以在上面生根,虽然丰沛雨露滋养出的苔藓为铁壁铜关添了一抹带着生机的灰绿,也难以掩盖它肃杀的威容。

  此时这座雄关正静静注视着脚下的一片焦土。

  端木舒追上了云奂,两人控着马小步走入那片狼藉。

  士卒们正在打扫战场,遗落的刀枪剑戟被搜罗起来,按类别分开捆扎好,一束束堆叠在地上。数不清的或锐利或残缺的锋刃聚集在一起,大多还裹着一层暗红,如同撕扯过猎物后的兽齿。

  即便是最凶猛嗜血的猛兽,也没有这么多的利齿。

  除了武器,要收拾的还有战死沙场的尸首,相比种类繁多,分门别类放置的武器,那些尸首只被简单地分拣成两堆。

  左边的一堆是晋人,右边一堆是葛章人,他们生前刀剑相向,身后依旧在朔关大门的两边两相对峙,不能相容。

  山中常年滋生的蚊蝇已经开始绕着那两座尸山飞舞,无数飞翅的振动汇集成巨大而持续的嗡嗡声,食腐的鸦鹫也循着风中的气息而来,它们响亮地鸣叫着,在朔关的上空盘旋。

  马蹄从火灼烧后的焦黑和被血浸润的暗痕上踏过,端木舒憋住了气,和云奂就从那两堆尸山之间打马入关。

  朔关胜在高而险要,但只有一重内城,占地狭小,四面高墙环绕的内城仿佛一座深井一般,高仰起头才看得到一片天空,连向关头的台阶附着在城墙上,陡峭如悬绳。

  云奂下了马,径直走到阶旁,迈步而上,端木舒也下了马,看了看那蜿蜒曲折仿佛直延伸到天上的石阶,咬了咬牙,也抬步迈了上去。

  石阶下脚□□粘腻,浑浊的血水顺着石阶流淌下来,那是兵卒正在洗刷凝在阶上的血迹。

  浓郁的血腥味和难以言喻的恶臭再难抵挡,端木舒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扶着石栏就呕吐起来。

  但她已经许久没有进食,不过吐了两口酸水,把她的咽喉灼得更加疼痛。

  云奂听到身后的动静,他顿下步子,自从出了军帐,他领着端木舒直出营门奔往朔关,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此时终于回过头来,开口道:“这里和繁城实在差得太多,是不是?”

  端木舒抹了抹嘴,她艰难开口道:“我们是不大对付,你也用不着这么报复我吧?军营里不能说,非要跑到这里来?”

  云奂说:“你这么说,就枉费我的一番好意了。我只是想着你从繁城到这里一趟不易,既然来都来了,若不上得朔关城头来看一看,岂不是可惜了。”他不再多言,又扭头继续向上走去,端木舒只得提起一口气继续跟上。

  两人终于攀上关头,端木舒的力气几乎已经耗尽,两腿酸软得站立不稳,只得扶住女墙。

  云奂站在端木舒身旁,扶着腰间的剑柄,他环顾了一圈:“你看,虽然累了些,但是也值得是不是?”

  高处清冽的山风终于让端木舒缓过来了些,她朝墙外看去,居高临下,朔关脚下那两座尸山看上去也不过就是两个低矮的小丘,往来忙碌收拾残局的兵卒如蝼蚁般渺小。

  抬眼远望,略过晋军前锋大营那一片的灰黄色帐顶,目之所及处山岚氤氲重峦叠嶂,那些苍翠的峰岭绵延而去,最终隐没于南方的天际,而从它们隐没之处,滚滚云浪染着日光的金色,变化着千万般姿态向北翻腾而来。

  但端木舒的眼神又收了回来,重新看向关下:“站在死人堆上赏景,我还没有这种雅兴。”

  云奂依旧眺望着远处:“那还真是可惜了。”

  云奂做着一副悠哉的模样,但端木舒不能与他闲谈下去了,她说:“我听说,我阿兄带着左军追进了远岚山。”

  云奂倒不意外,他接得很快:“是,而且想必你也听说了,带路的是两队熟悉远岚山地形的信庭守军,统领他们的是在都督府里行走的阜邑城尉。”

  端木舒转头看他:“看来你已经猜到我为何而来了。”

  云奂道:“但是这与我又有什么相干?你想让我支援你兄长,就该去找主帅才是。”

  端木舒问:“有主帅之命,你就会遵从吗?”

  这话常理来看问得颇为奇怪,但云奂只道:“你何不试一试?”

  景嵩领着中军坐镇离前线西南五十里的芥城,拿到他的军令再来说服云奂,端木舒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况且,她之所以会问那一句,也正是明白此事的关键所在,只能是说服云奂。这里是南郡,哪怕是君上之命,也常常饱受阳奉阴违之苦,君上之所以重用云奂,也是想借云氏在南郡的赫赫声威,但也正是因为云氏的这一分威信,景嵩此战虽然名为主帅,却不能完全掌控云奂与他麾下的右军。

  “你不会,如果你要去,早就去了。”端木舒说:“景校尉让我阿兄进山,而不是让你带着熟悉远岚山势的右军去,做出这样的决定,要么是他太蠢,要么是他没有别的法子。他难道很蠢么?”

  “你有这个脑筋,多用一用,岂不比你往日里到处瞎蹦哒强得多了?”云奂终于转过头来:“不过,既然你明白这一点,想必左尹大人也明白,我现在领军在外,如果主帅之令我都要斟酌斟酌,那又凭什么要听端木氏的调遣?”

  端木舒垂了垂眸:“如果这是云都尉的意思呢?”

  云奂一扬眉毛,他站着比端木舒高出一个头还多,打量着端木舒的神情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你可不要以为你先前明里暗里提到我父亲,我就当真了,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你到底准备了些什么说辞罢了,你要是只会用这种话来唬我,未免就叫我有些失望了。退一步讲,若真是我父亲的意思,你有凭证吗?”

  端木舒自然没有凭证,她也知道这一句唬不住云奂,但是只要云奂还在听她说话,她就未必没有机会。

  “虽然我没有云都尉的信物,但我能从文耀守得滴水不漏的繁城出来,就是因为有云都尉暗中相助。我知道这话你大约不会信,想来文耀暗中早已对云氏做了承诺,否则他也不能掌控繁城,南郡的晋军也不会是现在的情形。”她抬起眼,直视着云奂的眼睛:“但是如果云氏与文耀之间的婚约都可以说变就变,那云都尉又怎么会放心把全部赌注压在他的身上,真心实意地帮他呢?”

  大约是提到婚约这件事,云奂的眉头跳了跳,脸色变得有些不大好看起来:“你话里话外,好像在说我们云氏与文耀暗中勾结,欲行不轨?看在你是个女孩子,这话我就当没有听见,不和你计较。不过你现在的嗓音着实难听,这种话要是继续讲下去,恐怕我迟早会忍不住揍你一顿的。”

  端木舒的眼神毫不退让:“云都尉自然不想与文耀勾结,否则他又怎么会帮我?毕竟文耀的女儿已经嫁出去了,我父亲倒是还有个女儿。”

  云奂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端木氏会和云氏联姻,文耀能给云氏的,没了文耀,云氏也一样能得到。”端木舒攥紧了两侧的衣摆:“我没有云都尉的信物,但是我有端木氏的信物,我自己,就是端木氏的信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云奂忽然的大笑让端木舒倒有些始料未及,待那笑声消散在山风里,云奂道:“左尹大人让你来,是要使美人计么?”他又将端木舒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过他可有些失策了,你现在这副模样,实在让人有些倒胃口。”

  若放在平时,端木舒大约就要动手了,但现在听到云奂这么说,她心中竟然连一点火气都没有,她开口的话也无比冷静:“只要我姓端木,是美人还是丑八怪,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云奂看了她片刻,转过身去,他话中揶揄的语气不见了,只是忽然说:“不重要。就是觉得,你好像和从前不大相同了……从前的你要比这有趣一些的。”

  端木舒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山风转急,开始在山野间呜咽着拂起树涛,原本柔和湿润的空气从脸颊上刮过,竟然也有些割人,少年眺望着远处,临风而立却巍然不动,只有头盔上的雉羽在风中簌簌。

  云奂问:“你看到了什么?”

  端木舒又重新朝外看去,迎面而来的凉意使她全身都开始发抖,此时那些向北而来的云已积压成雨,远处的山峰都没入了一片茫茫之中,那一片雨雾正向朔关笼罩而来。

  关下,战场已经差不多收拾妥当,兵卒们正扯着涂了桐油而显得苍黄的篷布,将堆好的武器遮盖起来,但是那两堆尸首就没有人管了。毕竟武器还要用,浸了水会长锈发霉,但是人既然已经死了,淋一淋雨大约也没有什么。

  端木舒还没来得及做答,云奂就又开口了:“你看,这就是南郡,我们在这里流了很多血,死了很多人,但是于君上不过一句轻易出口的一统南疆,于繁城那些高冠博带的大人们不过是青玉檀的茶几上的一封战报。”

  端木舒沉下头去默了默,然后她说:“我一路走来,也看了很多,南郡如今已经是满目疮痍,不光是将士们,百姓们也都太苦太苦了,路边的流民为了换一口吃的甚至愿意鬻儿卖女,可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吃的。”她想起那些在雨中哭泣的孩子来,心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但听你说的那些,不过也是把这里当成了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一块筹码罢了。”

  云奂的语气里竟然满是怅然,端木舒只觉凛冽的山风将她的神智吹得一片清明,她忽然明白,云奂将她带来这里,想听的或许并非是她先前说的那些话。

  云奂的童年在南郡度过,他与这片土地,这里的人,或许还有着千丝万缕的感情,他毕还是个少年,还没有长成朝堂上那种心思缜密只懂得计较利益的老家伙。少年有少年的莽撞,少年也有少年的赤诚。

  大约是因为这一阵思索,端木舒的脑袋又疼痛起来,她忍着不适,继续开口道:“我的确带着私心,但是你一定明白,左军若在远岚山里出了事,什么“覆灭葛章,一统南疆”就成了空话,那些血就都白流了,那些人也都白死了。葛章日后一定会卷土重来,加倍报复,难道你想看着南郡继续在战乱里煎熬吗?”

  云奂伸出手,拍了拍生着抬痕的石墙:“你先前说,你是得我父亲相助才能出繁城,端木氏已经决定与云氏定下婚约,都是不是真的?”

  端木舒心中一涩,她的咽喉仿佛更涩了,她知道云奂的犹豫与为难,他也许一直在挣扎中等待,等一个可以支持他遵从自己内心的理由。

  但她是来骗他的,她只能说:“是真的,就算你心里没底,至少我是真的,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你可以把我留在你身边做人质。”她咬了咬唇,补了一句:“若有万一,你至少也可以拉我陪葬。”

  云奂仰起头,深深地呼吸了一次,他说:“我还是不大相信你,但是我相信我父亲的为人,我打到芥城才知道文耀真他妈的是个混蛋,我父亲这次若是真的站在文耀那一边,就真的愧对了南郡。”乌云已经压到了云奂的头顶上,但他的神色却比先前轻松了许多,他转过头:“若真到了要你陪葬的那天,你可千万好好梳洗一番,不然变成了女鬼,就不知道要可怕成什么样子了。”

  端木舒听了这话,心口一松,忽然之间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只觉云奂捞住了她的胳膊,然后在她耳边大喊:“怎么这么烫!喂!喂!你可别现在就死了啊!”

  端木舒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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