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茶似血,雪如刀
周围明朗如白昼，却是流香亭右燃起盏大大的宫灯；素纱灯面上黑墨写就一个大大的茶字。
流香亭外石碑上，正坐着个青衣女子，一头乌黑的发依旧用青布松松一系，扑满钟秀的肩。
雪花纷飞，如一片片坠落的星光，为她罩上层圣洁的背景，却都在她周围三尺外就避开去；青衣还是青衣，黑发还是黑发，雪花依旧亮白，构成一幅静谧的丹青，落在小石头心田，依旧有巨大的压力在他精神上紧压。
“酒王子，骗得我好苦。”花香茶道道主展颜一笑，露出几颗如雪的牙齿，小石头竟感到些诱惑。奇怪了，色心一起，压力也就消融。这才看到，北风在一边的树下躺着，似乎是睡去了。
“早知道是你，能少多少是非？安王爷，如此年纪就有这般修为；说你是天才不如说是庄家百年酒缘凝聚出的硕果，酒之一道中超越你的没几个，如你这样年纪就修出酒心的，更是无有前人。”
花香茶道道主说完，小石头才明白人家早到了，刚才一直在观察自己，心里后怕：如果她刚才动手，八成自己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这么看的起我，我是该高兴还是该得意呢？”小石头手里依旧握着团雪，这时都化成水，滴在脚下。
“酒王子就是要有些狂气才可爱。”花香茶道道主飘下石碑，进到流香亭内，也不见她有什么举动，一团雪花被卷进来，在流香亭内盘旋、聚合；渐渐成一团清澈的水，缓缓汇进一只青色泥壶中。
流香亭中石桌上，一段松枝在燃烧，红蓝色的火焰上，花香茶道道主玉样的素手握着青泥壶在盘转。
水开气涌，花香茶道道主捏出枚青色针叶，投进个青泥茶杯；青泥茶杯与青色泥壶只一接触就漫溢出一团晶莹，轻轻吹三口在青泥茶杯上，花香茶道道主把它捧在小石头眼前。
小石头要去接，却抬不起手臂，正惊疑，花香茶道道主说道：“这杯松茶只可观赏，不得亵渎，信我，就这样喝下去。”
青泥茶杯靠近几分，小石头才看到杯中景象；青色茶汤包裹着一枚黄色松果，那枚柔软的茶芽正插在松果上，尾端渗出丝丝金色光华，在这青泥茶杯中的青色茶汤中，如烟花样灿烂着。
信不信，这杯茶都要喝，小石头以为这个时候花香茶道不敢害自己，看这杯茶的样子，竟是有生命般。
小石头口一张开，青泥茶杯中的茶汤射出，整个流淌进小石头的口腔，也不由他用身口中术探察，刚感到茶的清苦，就全进入他的胸腹，就在那里散开，温润着小石头全身，后背部的麻减轻，拳拳酒心中的绿更浓了。
“心中有茶情，无处不花香。酒王子，这杯茶是花香茶道对您的补偿。毕空缚的自伤欺骗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们自己；他的作为已经不是我茶道中人。但是，在如今的局势下，我们要集中所有力量迎接对手，等事情有个了结，不论结果如何，花香茶道都会给你个交代。”
花香茶道道主说着话，小石头感受着这杯茶的玄妙，体内渐渐清爽，后背处的麻木感完全消散；当听到最后一句时，心里感慨：只人家这份襟怀，就比麒麟门宽博不少。
“其实没什么，这件事都是误会，我只是想见道主一面，千万别把我对绿汐姐姐的话当真了。”小石头连忙解释，一旁绿汐的脸上却浮起不信的表情。
“错了就是错了，不论你怎么想，我们自己也要给你个交代。酒王子，我既然来了，怎么会小气到不肯认错？”花香茶道道主转头对绿汐道：“你先照顾一下这里，我与酒王子出去一下。”
说完，冲小石头一笑：“来吧，我带你去见识一下麒麟门的厉害。”自顾自的向王府码头方向走去。
雪中洛水如歌，一叶轻舟在雪夜中漂流向东；小石头感受不到轻舟的迅疾，只看到两岸的稀疏灯火迅速后退。
舟上，只花香茶道道主在后部操一长竹轻点水面，小石头刚喝下的那杯茶令他浑身暖洋洋的，使迎面袭来风雪也温柔了许多。
舟出洛阳东门，速度更快，小石头就是骑着汗血宝马时，也没经历过这样的速度。
花香茶道道主一心操舟，上了船再不说话，小石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只感觉到越来越浓重的紧张。白天才在皇帝哥哥的御书房里看过地图，他知道轻舟前进的方向就是洛阳东南的龙门山。
洛水渐急，周围的群山隐约现出巍峨的身影，远处响几声竹笛声，花香茶道轻笑一声：“来的如此快啊，酒王子，上面就是祭坛，注意了。”
话音未落，船头一盏青灯亮起，在雪夜中如灯塔样耀眼。
五只小船从黑暗中聚集过来，船头都亮起盏灯，靠近后，如这艘轻舟一样停留在急流之上。
小石头扫视一眼，每个船上都是两个女子，一个操舟，一人立在船头；操舟的手里是支青竹，立在船头的也是一支青竹；看衣着装扮，都是花香茶道弟子了；看年纪，都与她们的道主类似，说不出有多大；看气势，都是高手风范。
花香茶道道主打个手势，注视着黑暗中的山巅，不知何时，那里也亮起一串灯火，红艳艳的，在漆黑的夜里散出诡异的气息。
时间似乎凝固了，小石头猛然感觉到不对，他的身份似乎不适合出现在这个场合；麒麟门如今与他关系还在蒙昧中，现在与花香茶道的人一同出现，还是如此敏感的地方；也许就真的如楚风流说的那样，成为别人的眼里的红牌姑娘了。
洛水的波涛起伏，龙门山上的祭坛只是亮起灯火，没有人下来也没有人出现在周围。
花香茶道叹息一声：“麒麟门难道没人出来吗？伤了我们的人，总要给个交代吧。”声音虽轻，却传出很远；道主又抛出个青色物件，周围的雪花被激荡成一条雪线，逐渐舞成条雪龙，射向山巅祭坛方向。
竟是条青竹，花香茶道道主抛出的是她操舟的青竹，盘旋几圈后竹节段段散开，分为九截射向祭坛。
祭坛上的灯火被雪龙转一圈，全熄灭了，山归与黑暗，远远传来个仓劲的声音：“大雪夜，不适合茶酒风雅之事；你们的梅香道主找到没？竹云道主果真厉害，今天这里人手少，就不和你见面了。回头再约个时间，大家都明刀明枪的来才些意思。不过到时候要好好问问那些酸儒们，哪本说上说女皇帝比男皇帝好？”
说完这些话，四周又只有水声潺潺。
小石头对这个声音没有印象，正想他是麒麟门中的哪个时，脚下的船颤动一下，一团水注激荡而出；他刚叫出声，肩膀靠上个温软的所在，人已随花香茶道道主一起落在另一艘船上。
这艘船上的操舟人青竹一点水面，人已经跃起，曼妙的身体在空中稍一停顿，如水鸟击水，青竹划开水面激流，点入水底。
只一击，她就回到船尾，青竹末端破碎开，沾着一点血迹。小石头看到，这瞬间，五艘青舟早围成一个圆，十只青竹划动，把二十多丈方圆的河水围起来，中间的水面奇异的平整如镜，周围还是波涛起伏。
风雪中现出三个文衫儒者，共乘一舟从下游逆水而来，中间那个留三缕黑髯，右手的袍袖破碎，露半个渗血的手臂在风雪中。
“谢竹云道主援手，今夜总算为孤峰师兄找回些公道。”他一说完，水中浮起一人，脸色惨白，注视着伤自己的女人；这个小石头却认识，正是那老冤头。
“你真能下得去手，十年夫妻这样了结也算个结果，娘子，临死前能让我知道你的真名吗？”
风灯照射下，老冤头周围的水面渐渐被染红，眼睛里没有绝望，只有不舍。
伤了老冤头的那个女人白皙娟秀，望去不过三十许年纪；看到老冤头后，她脸色变幻几次，在船头跪下：“道主，李琴官上对的起师门先祖，中对得起道中姐妹，只是今天要陪我丈夫先去了。各位姐妹，念我往日的好，就别拦着琴官。”
说完，人已经投入水中，与老冤头抱在一处。
“琴官，原来你的名字真叫琴官，老冤头这辈子不冤枉了，娘子，你不用陪我去死。”老冤头脸上的颜色渐青，还想奋力把他送出水面。琴官却如藤蔓，缠绕在他身上，不说话只把手圈住他，眼睛里再没有别个。
围在周围的轻舟让开条路，任凭他们顺水飘去。
小石头看到这里，心里涌起难言的压抑；他与老冤头虽然不对付，却不忍心看着他就这样随波消逝；雪夜风冷，洛水虽没结冰，人在里面泡久了，早晚是死路一条。“咚！”一声，小石头跳下船头，扑腾几下追上去，一手拉着老冤头的肩，一手划水把他们拖向岸边。
老冤头与李琴官只抱在一处，两个人的身体加上水湿的衣服，也是极重的，小石头刚下去时还由于一腔热血，把他们推到距离岸边三丈时，自己也感觉到身体在渐渐僵硬，水，实在是太冷了。
“我来帮你。”一条船飘过来，正是载着三个儒者的那艘；说话的是那操舟人，小石头感到身后有大力推来，人已经与老冤头夫妇一起落到岸边雪野上。
小石头哆嗦着说声谢谢，伸手就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在老冤头怀里翻起来。总算找到老冤头的酒葫芦，旋开，自己先罐两口，又喂老冤头两个喝下几口。
还好，这酒正是那火龙酒，一下肚就热流横生，马上驱散了周身的寒意。老冤头青紫的脸上，也恢复些红润；李琴官喝下后，却痛苦的皱着眉头，不过她没说话，只是紧紧依偎着老冤头。
“没用的，你这样只能使他们多受些苦。”留三缕黑髯的儒者下船来，摸摸老冤头的脉搏；“他生机已绝，现在是在支撑，也许顺水下去，还少受些折磨。”
“我早就该死了，却没想到会死在卜钧先生手上。”老冤头看一眼他，对怀里的女人道：“琴官，莫自责，你的那一下虽然伤了我，这里却才是我的致命伤。”
老冤头撩开披散在额头的乱发，露出个红色的篆字：良！
小石头有些愤怒，他背上也有个字，却不知这些随便给人身上写字的人，手如此黑。
“老冤头，二师兄，你今天如果死了，早晚我会给你报仇。”说着，看一眼那个叫卜钧的儒生；“他有什么该死之处，累你先生下如此狠手。”
“你？”卜钧先生看一眼小石头，轻蔑道：“无知小儿，君子不器，固守上智与下愚不移。是非不是你这样的人能了解的，凭你的本事，这辈子也没机会了。竹云道主，他是什么来历？”
“卜钧师兄莽撞了，他不是君子，这位是安亲王；酒王子，卜钧先生是东方书院拓堂堂主，你们不要起误会。”花香茶道道主介绍完，又对小石头道：“毕孤峰就是卜钧先生的弟子，他今次来，是为孤峰报仇的。”
“您就是酒王子？幸会。”卜钧吃一惊，小石头一身便服，高身材、大骨架，看去怎么也不象个锦衣玉食的皇家弟子。
不过安亲王的名声不是一般的响亮，卜钧先正声施礼，才说：“王爷，恕卜钧无理。江湖之争从来就是你死我活，如果我稍微慢一步，现在也许就被水冲出几十里了。这其中没有为什么，也没有怜悯。忠孝节悌、温良恭谦、礼仪廉耻。十二字字字珠玑，刘先生能当一个‘良’字，此生也不算虚度了。”
老冤头呸卜钧一口：“卜钧先生，如果没有竹云道主帮忙，你是伤不了我的。不是怪你阴险，杀人就是杀人，别找那么多道理；你说的都是放屁，我老冤头此生不用别个来评论，有琴官陪我，这一生就算没白活。”说得卜钧先生脸上一红，老冤头又对小石头道：“安王爷，你演的好戏，把师父都骗了，不过师父没恼，庄家有你就有希望。”
小石头上前想摸摸他额头上的字，老冤头吃力的摇摇头：“小师弟，那里动不得，骨头全酥了；卜钧先生号称一字断命，不服也晚了。不过，你千万别说为我报仇，有这分心就够了。”
“琴官姐姐，喝了茶到那边暖和一下身子。”刚才那个婉约轻盈的声音又响起，小石头看去，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女捧一杯热茶过来，送到琴官口边。她还梳着双髻，发上无瓒，应该没到及笄之年。
雪夜无月，风利如割；看到这个少女，小石头感觉周围明亮如风轻月明的春夏夜，心里赞叹，花香茶道中美女不少，却都比不过这少女半片颜色，她身上有花香茶道道主似的幽兰之质；非以色诱人，观者自沉醉。
李琴官还是不说话，也不喝茶，只看一眼水中舟上的花香茶道道主，把头又垂到老冤头胸前。这一眼，里面含义凄楚，却没有怨恨，送茶的少女眼圈一红，两行热泪滑过素洁的肌肤。
花香茶道道主凌步上岸，袍袖一展，老冤头与琴官已被移上轻舟：“琴官师妹，你们去吧，一片湘云付流水，惭愧山中种花人。你为我花香茶道付出太多，山中茶园里，你那片茶树今后还是我来照顾，它们就叫琴官茶。”
李琴官终于说声谢谢，轻舟慢慢消失在雪夜中。
“回去吧。卜钧先生请了，今天是我们过分了；孤峰只是受伤，没有性命之忧。师兄伤了他性命，只怕今后麻烦不断。”花香茶道道主说一声，轻带小石头的肩上到另一艘小船上，声音里有三分落寞。
“绿洵，今后这几天就先跟着我，也考校一下你在卜钧先生那里都学到什么本事。”这句，是对那少女说的；小石头刚才还在感怀老冤头的遭遇，这时一心全放在这个叫绿洵的女孩儿身上。
回去的路上，是那叫绿洵的少女在操舟，速度叫慢了好多，小石头有心过去说话，看花香茶道道主立在船中，就没卤莽。
又到流香亭，天已经亮了，雪落了厚厚一层在路上，绿汐见了绿洵，欢叫声师妹，带着她到一边说话。
小石头与花香茶道道主在流香亭坐下后，才问了声：“您就是竹云道主？”
“我是竹云，梅香道主是我们上任道主。”花香茶道自己给自己泡了杯茶，轻啜两口，人已恢复如常。“酒王子，花香茶道没野心得天下，不是六十年关口临近，不是他们开始把烈酒散出宫廷迷醉百姓，不是麒麟门将要把天下百姓再次拖入纷乱战火，我们也不会出山挑战麒麟门。我们不想看到血流成河的杀戮，想帮助你们庄家尽快平复天下。麒麟门虽然实力雄厚，这次我们有东方书院联手，胜算有六成。”
小石头想一想，感觉很无趣，胜了又能如何？花香茶道与东方书院就比麒麟门好吗？经历了今晚的事情，他可不这样以为。
“酒王子；你在麒麟门半年多，见识过麒麟神兽没？”竹云道主又问。
小石头点点头：“见过两只，一大一小。”
“两头麒麟？！”竹云道主吃惊了，小石头把自己见过的两只麒麟说一回，问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麒麟门之所以叫以麒麟为名，就是因为他们在供奉神兽麒麟。酒王子，您知道吗？麒麟是战争之兽，它也以烈酒为食，又喜饮热血，每次出现都是天下大乱之时。六十年前，我们的梅香道主就是为了降伏麒麟门的麒麟，失陷在麒麟门酒海之内。”
“酒海？”小石头叫一声，这名字听来就刺激。
“不错，就是酒海。龙门山下有个巨大的酒窟，那里就是麒麟门的酒海。麒麟门豪富天下，他们用酒聚集的金钱多酿成酒注入酒海供奉神兽麒麟。你可知道，百年前，你们庄家争天下时，就是有火麒麟神兽助阵；庄氏开国皇帝只五千兵马就横扫天下。长安城墙坚固，也是麒麟神兽撞开城门，烧死城门守军，才被你们庄家攻进去，结束了梅香公主家族的天下。”
“没这么厉害吧？”小石头心里嘀咕，如果自己的老爷爷如此厉害，他为什么毫不知情。
“这是段秘密，庄朝立国之初的焚书断史，就是为了消灭这段历史；为什么我们不清楚，总还与麒麟门有关系。看庄家几任皇帝与麒麟门的关系，他们应该是被利用的傀儡，现在，麒麟门又要掀起血腥战乱，为了你们庄家的天下和你自己的荣耀，酒王子也要与我们联手对付麒麟门。”
竹云道主说完，面含期待的看着小石头：“我们能与东方书院联手培养出个毕空缚，也能把花香茶道的功夫教给你酒王子。”
这次，小石头再糊涂也明白人家的意思了，看一眼在一旁好奇的注视他的绿洵和绿汐，正装在竹云道主身前跪下；心里还想着：我该叫绿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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