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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油尽灯枯


  王不右回到杜府时,已是酉时了。

  敲开角门,门子行了礼,侧身让到一边,道:“王大夫,主子在膳堂候着。”

  王不右淡淡点了下头,过了垂花门,直奔膳堂。

  此时已是饭点,长桌上已摆置好了碗碟汤匙。王不右赶到的时候,杜昭白正坐在东面,跟前摆了八品食物,还没动筷。

  北面亦留了四只高足浅碗,四个小碟子,盛有毕罗干饭、杏酪、白肉胡饼、麻饮小鸡头、香蕈桃仁羹、莲花肉饼、玉糁羹和一盏鲜枣并水晶葡萄拼盘。

  杜昭白平时俭朴,昨日王不右突然到访,用以招待的不过是几碟家常小菜,今日这八品食物,还是他特意让人下山采买来的。

  菜品丰盛,好友盛情,看得只用过朝食的王不右两眼发直,食指大动,毫不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一屁股在北位坐下,握匙舀了勺杏酪。

  杜昭白缓缓举箸,挟了一筷子香蕈,半点没入口,忽而问:“什么病?”

  兴许是杏酪做得太过甜腻,王不右只吃了一口,顿时什么胃口都没了,拿筷子戳着水晶葡萄玩,一扎一个洞。

  “脉细参伍不调,乍疏乍数,乍大乍小,若雀啄之状,舌淡苔黄,气阴虚羸,心脉淤阻,心络不畅,嗜睡少食,肢体冰寒,口唇灰白……”

  杜昭白越听越是心惊,面色沉重地打断了他。

  “劳请不右兄将方子写下,我这就派人去抓药。”

  王不右突地笑了一声,连连摇头。

  “昭白啊,准备后事吧。”

  杜昭白的脸刷一下变得惨白。

  王不右伸出空着的左手,身子前倾,艰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节哀。”

  他用力不大,那杜昭白却在他一拍之下,身子晃了晃,微微后倾,倚在玫瑰椅背上。

  自二人相识以来,王不右还从没见过他做出这样散漫的动作,垂头慢慢道:“朱夫人身如老妪,如风中之烛,印堂白线入耳,人中黑线入口,这种病症……”

  他抽出筷子,挟了个鲜枣扔进嘴里嚼巴。

  “油尽灯枯,十病九死。”

  这话一出,杜昭白忽而直起身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道:“那便还有一线生机。”

  王不右又忍不住笑了。

  “昭白,你可记得我白日里说过什么?”

  杜昭白复又沉默下去。

  “以她的医术尚且不能自医,天底下有几人能治?”

  当初这话只是随口一说,王不右也没想到居然会一语成谶,一时也不知该感慨自己乌鸦嘴,还是该嗟叹世事无常。

  能活死人,却不能活己身。

  医人者不能自医,应当是世上最无奈的事情了。

  杜昭白终于坐不住了,搁下碗著便匆匆告辞,还没踏出膳堂就被王不右叫住了。

  “带上一两粟米,五钱冰糖吧。”

  杜昭白嘴唇蠕动,刚想发问,又听他戏谑道。

  “你那别院可真够穷的,活生生把朱夫人饿晕过去了。”

  杜昭白眼睫一颤,抿着嘴走远了。

  人一走,王不右也慢慢收起了嘴边的笑意,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筷子戳长桌上的饼羹饭果,只觉有挥之不去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感。

  杜家主母饿晕在别院里,他这客人倒吃上了八品菜,这滋味怎么就这么……

  令人难受呢?

  “碧桃姐姐,戌时了。”

  青杏咕噜咕噜灌下了一大口凉水,摸摸一肚子的水,拿胳膊肘轻轻碰了碰碧桃,眼巴巴地望着她手里的粟米。

  “可以熬粥了。”

  “哦、哦!”碧桃从魂不守舍的状态中抽离,自厨房墙角取了几根细柴,麻利地摸出火石、火镰和火绒,“噌”的一下点上火,架起铁锅,将仅存的半两粟米扔了进去。

  青杏凑过去,就着火光烤了烤手。

  她在杜府外守了一夜,又淋了不少雨,自然体凉惧寒。身上快干了的衣裳被火一烤,暖洋洋的,舒服得叫人昏昏欲睡。

  脑袋一点一点地,忽然被碧桃推了一把。

  “你去房里守着吧,实在困了趴在桌上睡一会。不要睡太沉,夫人若是醒了,记得马上喊我。”

  “哦。”

  青杏揉了揉眼睛,起身伸了个懒腰,迷迷蒙蒙地走出厨房。

  二人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一直靠着灌凉水填饱肚子,实在饿极了就抓几根前日挖的野菜嚼了。二人很默契地谁也没提今晚她们吃什么,正如谁也没提夫人的病情。

  虽然王大夫走之前什么都没说,可那一脸沉重却瞒不过二人。

  只怕是……

  不容乐观了。

  碧桃怔怔地望着灶膛里的火光,明灭的颜色在她眼中浮浮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隐隐传来什么声音。

  碧桃迟钝地侧过头留神听,终于在毕剥的柴火爆裂声中听出了门扉叩响的动静。

  谁?

  碧桃诧异起身,出了屋子,一路穿过抄手游廊,走到门前,那叩门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不耐烦。

  这么晚了,会是谁?

  碧桃有些犹豫要不要开。

  搬来足足一年,除了今日的王大夫,还没人踏入过别院。天色这么晚,若是什么歹人……

  正迟疑间,门外有人说话,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开门,主子来了!”

  碧桃一惊,下意识就拉开了闩,借着朦胧月色一看,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青衣小厮,手里大包小包拿了不少东西,一个一身荼白绨袍,面容沉静,可不正是杜家主子杜昭白!

  “主、主子?”

  这实在太叫人意外了,碧桃结结巴巴唤了一声,作为恪守规矩的家生子,一时间竟然连行礼都给忘了,只不敢置信地将眼前之人望了又望。

  “碧桃,看主子看到发呆,你这样不太好吧?”

  那青衣小厮笑嘻嘻地调侃,浮夸地抖了抖胳膊。

  “哎呦哟快让开,我扛不住了!”

  碧桃定睛一看,“干姜?”

  干姜一下黑了脸,纠正道:“白姜,白!不是干!”

  许久未有的拌嘴,让碧桃的感受真实了些,连忙行了礼,侧身迎入。

  “主子请。”

  姿态倒有些迎客的味道了。

  杜昭白瞥她一眼,默不作声地踏入别院。

  于是,等朱衣被粟米粥的清香馋醒之后,奋力睁开眼皮,入眼的是一幅如梦似幻的画。

  床头点了两盏油灯,灯下站着一位素袍郎君,正持着剪子拨弄灯芯。

  昏黄的烛光映在他珠玉一般完美的面庞上,周遭一切影影绰绰,唯有他一人光彩夺目,仿佛世间所有明媚只投注于他一人身上,令人再也无法挪开眼。

  一弧,是中秋之月的面。

  一点,是皓月千里的眸。

  一撇,如长烟一空的眉。

  一竖,是挺直端正的鼻。

  有道是一折山水一折诗,山水随诗入画屏(这句诗是朱衣后来才学会的,觉得用在他身上最贴切不过)。

  这个人,本身就是一副精美雅致百看不厌的山水画。

  ……

  “醒了?”

  听到动静,郎君微微偏过脸,声音如珠玉击盘,清越悦耳。

  看着这样的美景、这样的美郎君,朱衣一时惊呆了。

  她脑子里嗡嗡一片乱响,最终凝为四个念头。

  四个集大成者的念头……

  她头发臭烘烘的!

  尿湿的亵裤也没换!

  眼角还可能有眼屎!

  能让她先沐个浴再好好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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