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聚居地里的田螺姑娘
首次军事会议，并没有做出什么明确的战术布置，除了豹霹雳和灵公主，大家都是刚到此地，还需要一些时间熟悉环境，整顿队伍，因此，公子粲和众人对于整体局势稍作分析之后，便宣布解散，休憩一日后再行商议。
对于这样的安排，众人都表示欢迎。初战告“捷”，虽然抱着欢欣的心情，但大家对于面前严峻的局势都有足够的认知，只不过这一刻，更多的心思全都记挂在长途迁徙的族人身上，就算强自克制留下议事，也不会有多大的成效。
不过若因此把公子粲看作善解人意的领袖，就太看得起我们这位二十一世纪的好少年了。之所以草草结束会议，放大家回家省亲，只是因为他粲少爷面对这陵光大陆的地图，实在说不出多少道道，不得不暂且藏拙，并且暗地里想着这两天一定得想些好点子，到时候再震撼大家一下，保持他英明神武的良好形象。
大家都散去之后，公子粲也掀开帐帘踱了出来。在帐门口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而去。
虽说狐族是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家人，但公子粲实无多少归属感，所以也不急着去探访。况且狐族的安置情况丝毫不用他操心，几个长老虽然年事已高，却俱皆精明干练的主事者，历来帮着家主爷爷操持族中事务，不会有什么差池，现在雪儿又兴冲冲地赶了过去，就算有些难决之事也已无碍。
倒是有些想念公子吴他们几个小鬼，竟然混进施了幻术的蛇群，面对那样的天地巨变也面不改色，还能主动担负一些责任，真是了不起。还有公子苏，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想必已经是族里的栋梁人物了吧。
这样想着，公子粲向着与狐族聚居地相反的方向越走越深，身影很快没入了阴森的树林。前方，陵光监狱那灰暗、沉滞、狰狞的轮廓在树林的暗影中若隐若现，前方的空气中仿佛传来一阵陈腐的异味，公子粲对这令人不快的气氛似乎全无所觉，兴味盎然地在树林里游荡，甚至对身后那一道紧跟的身影视而不见。
再走出半里路，自监狱方向而来的滞涩感已清晰到呼吸沉重的程度，公子粲这才停下了脚步，认真打量起耸立在前方，从树冠后露出高高塔楼的陵光监狱来。
“这就是陵光大陆最危险的地方吗？”
自语声未落，身后的追踪者却骤然加速，无声无息地向兀自抬头眺望的公子粲逼近。危机时刻，常伴公子粲左右的青离也未曾出现。在那一战中，先是召唤大量的蛇类，又浴血战场，这位贴身保镖早已是伤疲交加，也去休息了，此刻公子粲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眼看这位叛军的领袖恍然无知，追踪者却已来到他的背后，雪亮的刀光一闪，直刺向他的背心。
“啊！”
公子粲突然大叫击掌，倒是吓了身后那人一跳。刀锋不移，隔着衣衫紧紧贴在公子粲的背后。追踪者仍保持着沉默。
“我忘记问你了。”公子粲似乎毫无所觉，反而异常镇定地转过身，与背后的人说话，对顶着自己的利刃视若无睹，“监狱里的那些老爷们，不会对我们的驻扎产生什么影响吧？”
那执刀的偷袭者赫然便是豹族的公子豹霹雳。
面对神态自若的公子粲，豹霹雳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形诸于外。相反，执刀的手上用劲，利刃轻而易举地便刺破了公子粲月白的长袍，停留在皮肤表面，不同于神态的镇定，接触到寒冷刀气的皮肤周围所有寒毛统统起立行礼，无声地尖叫着。
“监狱自身有一套完备的防御法阵，本就不需多少外力控制。虽然蛇族已经撤出，但我和灵公主已另外安排好手补上，安全无虞。”
“唔，那就好。”公子粲很满意地点点头，“我想去监狱附近看看，你陪我一起过去么？”
豹霹雳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问道：“粲少爷不怕我手里的刀锋？”
“怕啊！怕得要命，你没看到我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吗？”公子粲指着刀锋及体的地方，大声抗议对方的明知故问。
而他的坦诚则更让豹霹雳愕然，不得不再次发问，完全失去了一个“刺客”应有的冷酷气质：“既然怕，粲少爷为何不闪不避？是看不起豹霹雳的功夫，还是刻意示好，收买人心？”
“唔。”公子粲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我不是很会说好听的话啦，你愿意怎么想都可以，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与其猜来猜去，防来防去，像现在这样大家一起生活，一起努力，不是很好吗？有的时候，我觉得凭直觉来生活，比理智分析更轻松愉快一些哪。”
豹霹雳面色不变，无法从中看出他的心里活动，但却利落地收起了手中的凶器，向公子粲行礼致歉：“霹雳疑惑终解，此生绝无二次对君拔刀之日。粲少爷请，我来带路。”
走出几步，却发现后者还站在原地，一派气定神闲，却就是不挪地方。
“粲少爷，你——”
“劳驾等我一会儿，腿吓僵了，还没恢复。”
“……”
阴沉寡言的豹霹雳终于露出了微笑。
一直到月亮爬到监狱最高塔楼的顶上，组成一幅熟悉又诡异的童话场景，公子粲才在自己的住处与推门而入的雪儿碰上头。
进屋后，雪儿自顾自地瘫坐在椅子上，额头仍带着些许汗水，在灯火的映照下亮晶晶的，疲惫的表情下，眼角眉梢却都是快乐。
“怎么样？”公子粲早知道雪儿会来这一趟，早就备好了茶水，给她斟上。
“呵，你还知道问哪，我还以为你忘了自己姓什么呢。”嘴里毫不吃亏，雪儿的眼睛却满含笑意，接过茶杯，毫无淑女形象地灌了下去。
“慢点，还圣女呢，喝水跟牲口似的。”一边说，公子粲一边向后躲，果见雪儿柳眉倒竖，立刻就要发飙，却又突然泄了气，坐在原地呵呵傻笑起来。
“病啦？”公子粲小心翼翼地靠近，探出一只手摸摸她的额头，雪儿笑眯了眼，轻声道：“谢谢你。”
“这说的什么话呀。”公子粲心里忽然有些慌张，害怕听到感谢之后的话语，赶紧把话题扯开，“他们都安顿好了吗？怎么没见几个小的蹿过来呢？”
提起几个小的，雪儿的笑容更显灿烂，示意公子粲靠近，贴在他的耳边轻轻说：“让你说我的坏话。”
“篷”，一个大爆栗端端正正地印在他的头上，雪儿这才满足地靠回椅背，眯起眼睛，笑言：“公子吴他们都还没醒呢，睡得跟小猪一样，不光是累，恐怕也是吓坏了，他们哪儿见过那样的场面啊。不只是他们，几个施法的长老都还只能躺着，这一次的幻术规模太大，恐怕短期内很难恢复过来。”说到这里，雪儿略有些心疼，转而又灿烂地一笑，“你呀，得清闲便享清闲吧，等他们‘出关’，看不闹死你这个叛军贼首。”
公子粲拧着眉歪歪嘴，扯出一个可笑的鬼脸，苦闷道：“贼首还真不好当。未来的战略，你心里有谱吗？给我点点子呗，我不想大出风头，可是也不想让人觉得我这个首领无能，影响士气。”
雪儿的笑容淡了些，睨着公子粲，淡淡道：“阿粲，你想得太多了，心思都被牵扯在太重的负担里，会让你无法看得更高更远。今天就歇歇吧，有什么也等隔日跟大家一起面对。”
说这些话的时候，雪儿特别认真，朦胧的睡眼里放射出一种别样的诚挚和坚定，像是说给公子粲听，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你今天去陵光监狱了么？怎么样？”
公子粲这才松开眉头，给雪儿讲起一路上的见闻，而雪儿也许是太累了，窝在椅子里，闭上眼睛静静地听。
“……四方戒在我靠近城门口的时候竟然发光了！就跟我们在老鬼的迷阵里一样，我都能想象到，要是我跟着光芒的方向继续走，就能走到最中心的地方，见到那些传说中最最危险凶戾的杀人魔王！”
“后来呢？你去了吗？”
“没。虽然很兴奋，但是这一头的事情还没摆平呢，实在不敢再多惹一头的麻烦。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嘛。”
说着说着，对面的雪儿已没了声音，就这么窝在椅子里睡着了。
公子粲轻轻取了毛毯，像所有小说里的男主人公一样，给雪儿轻轻盖上，随后带上门，自己走了出去。
陵光监狱所在的区域，原本是荒凉阴沉的绝地，现在却已成为一片“村庄”。一个个草草筑就的帐篷，虽然都熄了灯火，但浓浓的生机却还是止不住从一个个窗口、门缝里漫溢出来。
公子粲独自在这样的黑暗里走着，穿过一条条“小巷”，路过一个个“家庭”，细听帐篷里安详稳定的呼吸声，心里的烦恼似乎也解开了不少。脚步在进入狐族聚居区的时候慢了下来，公子粲一间间地打量这些族人的居处，并不打算做什么，只是亲眼看一看，他们是不是都好。
他本可以早一些来，当面问问他们的，但他实在很怕遇到“迎接英雄凯旋”这样的场面。在大大咧咧的外表下，公子粲的内心实则是腼腆羞怯的，不习惯直面激烈的感情漩涡，也害怕接受太热情的感激和爱戴，他不知道该怎么还，对雪儿也是一样。对他来说，太多的情感会变成一个包袱，牵绊着他让他患得患失。
何况这次的事情，并不是所谓的“舍己为人”、“奋不顾身”，只是他的理性思考选择了牺牲最小的方式来达到最有效的成果，再加上一点点的个人英雄主意。要是因为这个，就让他登上神坛，那他只会觉得尴尬、汗颜。
不习惯接受感激不知道算不算一种不坦率，但公子粲知道，有这样怪癖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游弋在聚居区里，凭借他超快的速度，并没有惊动任何睡着或是还清醒的族民，也没有惊动另一条默默移动的黑影。
对狐族的生活状况已安心，又不想马上回去吵醒雪儿，公子粲索性跟上那条黑影，权当是解闷。一路上，只见黑影在四族的聚居地忙东忙西，背着已经安歇的族民们，一会儿帮东家补墙缝，一会儿帮西家修马棚，不拘种族，但凡见到有可以帮助的地方就毫不犹豫地付出劳动，安静但执着。
“这家伙，要不要这么拼命。”藏身暗处的公子粲皱起眉头，对此有些不满意。
那黑影蹿进另一家人家，在堆放草料的小棚子边停了下来，这里的支柱做得不够牢固，虽然仓促间的活计不可能多么精细，但只有这个程度的话，可能连强劲一点的风势都支撑不住的，要是突然倒下，可能会伤到人。
黑影从身边的布袋里取出工具，小心翼翼地干了起来，由于他不想惊动旁人，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是他做的事，所以他既不点灯，动作也放得很轻很慢，借着月光，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咕噜噜”，忙碌中的他，不小心将一枚螺钉踢到了远处，黑暗之下，很是难以寻找。恰在这时，暗影里伸出一只手，将失落的螺钉放回他的手心。
“粲少爷！”看清来人，黑影的神色一紧，忙将手里的工具藏在身后，支吾着不自在起来。
“霹雳，先把活儿干完吧。”公子粲并不多言，交还了螺钉之后，便双手抱胸，悠闲地靠在屋角，丝毫没有上前帮手的意思。
那月夜下的黑影，叛军中的田螺姑娘，正是日间向公子粲效忠，下午又偷袭于他，并陪他参观陵光监狱的豹族少爷——豹霹雳。
被人抓到现形的短暂尴尬之后，豹霹雳恢复了常态，继续干起田螺姑娘的勾当。看得出，这位养尊处优的少爷并不是优秀的匠才，修补之处丑陋得可以，简直就像是一块巨大的伤疤，也只有牢固这一点尚能接受吧。
拿着钉子、锤子，豹霹雳坚定地干着，明知自己的不足，还是不遗余力地把想干的事情干好，只有目光中闪动的情绪才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他之所以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做这些事情，就是不希望有人发现这些好事是他的作为，跟公子粲一样害怕接受大家的感谢和拥戴，对他来说，继续像现在这样，生活在一堆优秀的同伴里，尽自己所能做好应当做的事，追随着真正的勇士和英雄，就是他希望的生活。
谁知道，不但没避开别人的眼目，还被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逮个正着。若是普通的族民，甚或是虎南、狮金，他大可随便打个哈哈，实在尴尬的话大不了一言不发，走开就是了。
可是粲少爷——那个救了自己、信任自己，又带着大伙儿一路安全到达这里的粲少爷，被他发现自己做了这么多幼稚的事情，他会觉得自己是惺惺作态么？还是嘲笑自己的破烂手艺？或者只是淡淡说一句没必要这样？
相对族民们好，这份心情是那么的真挚，若是得不到粲少爷的认同，那他真的不知该如何自处了。黑暗中，豹霹雳的脸憋得越来越红，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他一边工作，一边等着公子粲开口，想象着他可能说的第一句话，以及自己应有的反馈。
哪知道，这个棚子的加固工作全部结束之后，公子粲仍是一言不发，双手抱胸眼睛却看着天上的星星，若不是他的眼睛还睁着，豹霹雳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粲少爷……”
“噢，干完啦？想要去休息了么？还不困吗，那好，陪我聊聊呗。”
主动权再次被握在了公子粲的手中，豹霹雳心中忐忑，脚下却老老实实地跟着公子粲一路行去，直来到附近的一处高坡，才倚着一块光滑的巨石，盘膝坐在公子粲的对面。
琢磨了这许久，公子粲的第一句话还是出乎了豹霹雳的意料。
“我说，你和你爹，都在盘算些什么呢？”
“……”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对于陵光的局势，你们会有自己的看法吧，之前你和豹疾风族长的有所保留，也是在权衡整体的利益关系，那么，现在豹族已经跟着我们一起来到了这里，那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呢？”
“……”
“啊……霹雳老兄，不要光瞪着那么大的眼睛不说话呀。休息一天之后我们就要开作战会议了，可是我现在毫无头绪啊。陵光大陆上那么多的种族，那么多的族民，他们都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如果由我来改写的话，希望过什么样的明天呢？对于他们的神羽陛下，他们是怎么想的呢？会不会比起我们在这里打生打死，他们更希望维持原状，安安稳稳地度日呢？我真的是不了解啊——”
沉默良久，豹霹雳轻轻地笑了，像一个腼腆的男孩一样，有些羞涩，但坦白直率：“粲少爷，我的木工，真的是很糟糕吧。”
“唔？”公子粲一愣，但仍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随后点点头，“比我看过的那些都要糟糕。不过——比我的好，我不拿锤子砸中手指就很不错了。”
这样的答案也让豹霹雳有些错愕，为着公子粲的坦率，也为着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陵光之光却有这样的技能缺陷。要是让他知道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公子粲平时是如何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怕不吓到他的嘴巴。
错愕之后，豹霹雳同样吃惊地发现，先前心中的那些忐忑、不安、紧张等等负面的情绪全都烟消云散了，嘴角边只留下一抹淡笑：“我和我的父亲，在你们眼中，都是奸猾之徒吧。恐怕在风头不对的时候，马上就会临阵倒戈，逃去效忠神羽那一边。粲少爷，不要否认，最初您也是这样想的吧？这些想法都没有错，当日四军族聚会之后，我和父亲就是这样商议的，虽然当场同意了大家的提议，但暗地里有我们自己的一套计划，我想不光是我们，其他各族也都是这样。”
见公子粲并没有任何的不满，而是认认真真地端坐倾听，豹霹雳的心里一阵快慰，终于彻底倾吐起心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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